第一日卓思衡到衙門去找自己的頂頭上司何孟春彙報工作。
不出意外,崔逯也在。
卓思衡表現得不能更平靜,但心中卻切實體會到了心字頭上一把刀的厲害。
何孟春可能是早就盼著卓思衡回來,見他風塵仆仆又曬黑許多,直問他要不要多歇息兩天,卓思衡卻玩笑似的說道:“大人一路的墨寶可教我好找,那些好景好詩怎麼都在如此荒僻的地方,當真是苦了在下。”
何孟春十分受用哈哈大笑:“雲山你飽讀詩書,怎會不知‘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這句話中道理?要想探求盛景自然須行苦路啊!”
卓思衡心想要是自己的高中語文老師聽到何孟春如此曲解這篇課文的言義,非得罰他抄寫五十遍不可。
崔逯在一旁湊趣道:“卓通判臨行之前說要以詩相和,大人離開這些天,我們大人且盼您回來,就等著一同坐而論詩以文載道,不怕大人笑話,就連下官也是翹首以待。”
“是了是了,雲山這一路教我等得好苦!快讓我瞧瞧可有佳作?”何孟春笑道。
這麼融洽的辦公室氛圍,卓思衡還以為自己在小學的課後興趣小組,在瑾州混跡官場當真容易,隻要會做兩首詩就能保證無風無浪平安順遂。
真是好笑。
他也確實笑了,不過是恬淡適宜的笑,還笑著拿出自己重新抄錄過的幾十頁散紙,在崔逯驚疑不定的目光中遞給何孟春道:“皆是玩興之作,還請大人過目賜教。”
何大人翻看一首,讚美一首,哪首直而不野,哪首又是婉轉切情,卓思衡也不客氣,照單全收,直當在誇自己弟弟,心裡是極舒坦的,可崔逯就沒有那麼好受了,他本以為卓思衡目的不純騙來輿圖後隻想蒙混過關,又按照細作的稟報得知他哪處題詞之地都未去,卻不知他哪裡來的瞞天過海之能,竟真有這好些詩作來,裡麵的地點和風物都描述準確,連順序都是按照之前何刺史的手書一一排好。
崔逯心又生一計,也跟著何孟春讚了兩句,說道:“卓通判大造之才,文精典熟,果然名不虛傳。”他取出其中一張來指給何孟春道,“就說這一首讚枯樹岩的詩,大人彆怪下官唐突,怕是比大人那首要青出於藍的。不知卓大人是否最喜此處奇景,才有如此瑰言?”
他心道旁的可以行弊代筆,但沒有真的去過,是不可能知道個中細節的。
“枯樹岩形似枯樹底若古井,料峭嶙峋在下從未曾得見,大人所題五言中‘拳曲盤盤意,額瘤坳坳疊’之句再貼切不過,其實這首在下最喜歡的原因還有一個,那便是大人為人處世多有融融淡淡君子風,文辭亦哉,此詩卻獨樹一幟,瘦骨支伶,清峻生寒,既蘊東野之骨,又附閬仙之神,彆體彆韻,若說煉字凝句,或許不如其他詩作,但若論心神合一風骨畢現,此篇堪稱諸首之冠。”卓思衡說完看向崔逯,笑道,“崔長史覺得呢?”
崔逯欲切齒咬牙罵卓思衡伶牙俐齒矯飾文論,卻又看何孟春那副激動到無以複加的神情,投鼠忌器,不敢多言,隻能附和點頭一副頹喪嘴臉:“卓通判說得是,這首的確不凡。”他再抬頭去看卓思衡時,心下忽然一驚,隻見這位素來溫文沉靜的年輕人雖然仍在笑著望向自己,可眼神卻沒有笑,和善垂彎的眸目冷逾冰雪,可唇角漾起的親和又不像在裝模作樣。
這份古怪讓崔逯一時慌亂,他不知是否自己和知州大人的來往已被眼前之人知曉,又不能確定他究竟何意,如何做到既不親身去到各處題記之地又能拿回如此切實且言之有物的詩論來,隻得在這種戰戰兢兢的惴惴不安當中強撐笑臉,陪著何孟春與卓思衡一同談詩論道。
這一天結束,何孟春還未聊夠,又再請卓思衡與他同席,如坐針氈的崔逯忙找個借口留兩人敘談,自己則逃之夭夭,卓思衡至席間最末時,忽然轉口提及永明郡之行,回味之情溢於言表:“何大人,自安化郡南穿過浮汀山還有一番景致,尤其是永明郡治下的宋家茶園,其中有一株茶母樹,巍峨旖旎翠霧茵茵,雨中淒迷不輸江南府堤上柳,晴日昭昭勝過太蒼原碧波蕩草,當真是美不勝收。”
“竟有如此景象?我確實聽崔長史說你此行還順路到了永明郡境內,他呀,做人最是小心,擔心你在那邊給人留了話柄,讓彆郡議論我們郡上官員多事,我倒要他寬心,說你好文墨愛遊曆,又是頭一遭來瑾州,難免貪玩些四處走動,你看,我想得果然沒錯,愚兄雖與賢弟相交不久又是忘年之交,但卻是曠古知音,如何不識得你的心性?你去到茶園見此奇境,倒也說給愚兄開闊眼界了。”
何孟春此話倒讓卓思衡心中一凜,他回來前崔逯便知道自己的行程,看來也不能太掉以輕心,不過這件事不影響卓思衡的計劃,他繼續依計行事道:“崔長史素日老成持重,他也是替兄長分憂。想來我不在的日子,兄長連日操勞政務,也是心力皆勞,我實在惶恐不安,不如這樣,兄長你也辛苦了這一陣子,該好好鬆弛一下,就去宋家茶園一道,遊覽浮汀山美景,再看永明郡風光,如何?”
要說遊山玩水,何孟春當然樂意,可他欣喜過後又是猶豫,遲疑道:“但永明郡畢竟不是我的治下,若貿然前去會不會有失官儀?”
“兄長不必擔憂,宋家茶園從來沒有學政以外的官吏前去,他們又不上進貢茶,沒那麼多規矩,同自己郡上更無往來,我與他家也有些談論,兄長若要前往,我便給去一封信,教他們差人領您四處探看周邊奇美之景,不作俗務,自然無人置喙。”
聽卓思衡這樣信誓旦旦,這一個月已在衙門待得不甚厭煩的何孟春當天便回家命家仆打點行裝,又囑咐卓思衡看好郡內衙門處置好公務,再教其餘郡衙官吏在自己不在時務必遵聽卓通判的代令。吩咐完後他心道,以後若是自己能和這位卓賢弟輪流主務,另一人便可暫時得脫於繁瑣政事,高天廣地四處遊覽,說不定還能再往嶺南去探看,自己肩上的責任便輕去好多,當真是舒心暢懷!
他出發當天,卓思衡親自去送行,一人依依惜彆,卓思衡好生叮囑何孟春許多路途事項與可看景路,何孟春也表示郡中事務多勞他費心。
望著何孟春和那十幾個跟著他浩浩蕩蕩的家仆漸漸遠去,終於學會在合適的時候說合適話的潘廣淩這才開口問道:“大人昨日讓陳榕去送給宋家茶園送信,為的便是這個吧?可是下官並不明白,雖然大人勸說了何大人走動又路經窯廠,可以他的……他的習慣,必然不會去那窮山坳裡看看,一定是繞路直去茶園,我們的用心豈不白費?”
“還沒用上心就說白費,你也太性急了。更何況他去不去窯廠都不影響,我讓陳榕送信,說咱們大人聽了我的話對岩茶茶母樹和貢茶一事十分感興趣,宋家茶園願意招待我一個通判,當然更願意招待一位刺史,他們不會放過這個天賜良機的,而且我也告訴他們留得通判越久,好處越多,宋蘊和最在意的便是自家的生意和聲望,他們斷然不會浪費我創造的機會。至於窯廠,在這件事裡並不重要。”卓思衡望著遠方何孟春的隊伍消失在視野裡,心情和一望無際的城郊風光一樣是清風五月玉露流光,適宜得不行。
“窯廠的事不重要,那什麼重要?”潘廣淩覺得卓大人越來越難懂了。
“你說,咱們朝郡望的官製是什麼?”
卓思衡前後不挨的一句話讓潘廣淩更是滿頭霧水之上再沐迷津,隻下意識答道:“大人怎會不知?郡望以刺史為大,下設通判,再下便是長史與彆駕,還有州內駐此的巡檢,我這樣的是下頭的六曹官吏,然後就是各縣一級了。”
“那你說,咱們郡的刺史大人因公外出怕是要走一月有餘,這一個月郡內政事公務該歸誰管?”
“這還用問嘛,當然是大人您……您……”潘廣淩的話驟然頓住,他靜靜看向始終盯著遠方的卓思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卓大人似被陽光籠罩,這樣繁盛的光芒之下,他卻沒有眯起眼睛,而是始終圓睜靜望,綠色官服袍帶快和周遭濃綠混成一色。然而這樣安靜從容的站立著,卓思衡卻渾身上下都沒有尋常的溫潤氣質,整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刀劍,同他的話一道閃著危險的光芒。
潘廣淩忽然想起卓思衡剛到任那幾天時,一日他照常衙門裡做事,幾個閒極無聊的小吏遊手好閒在那邊談論相術,其中一人說新來的通判大人是鹿眼,女子生此眼便是苦海慈航的菩薩轉世,心柔至善,投胎入世隻為普度凡人,是天生的慈母之相,必旺子侄;而男人生此眼便有點男生女相,難免婦人之仁過於柔懦,即便入仕為官,也終究碌碌無為難有魄力建功立業。他對此言自然是不屑一顧的,但卻也不得不認同,卓思衡的眼睛的確有種麋鹿般的靈動和沉靜,隻是過於溫柔了,沒什麼個性,然而此時再看,這雙圓潤又有神的雙目哪像是麋鹿,簡直就仿佛蒼鷹金雕同樣也是足圓的眼睛,其中流動的絕不是什麼從善如流的祥和寧靜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