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1 / 2)

第83章不識衣冠(二)

離去前,陸恢對卓思衡說道:“母親要我自己抉擇,是襄助故舊之子違抗生母遺命,還是繼續藏愚守拙將真相永遠深埋。我這個人,有時很怕選擇,於是我暗中將選擇的機會交給了大人:如果您是故意尋到我有所圖謀,那我便按後者行事,如果您並不知曉,為官秉正如大人的祖父和父親,那我便也如同我的父親一般,聽之從之,絕不廢望。今後陸恢便是大人的從屬,大人若有吩咐,在下萬死不辭。”

說完他便告辭了。

卓思衡一個人在內廳坐了許久。

那封信陸恢也給他留下了。

“大人見此信時的表情,是在下從未見過的思念與哀痛,父信歸子,若是盧大人盧夫人在天有靈,想必也願作此安排,大人不必交還,留作證據也好,留作紀念也罷,它注定是屬於大人的。”

陸恢告辭後,卓思衡仍然捏著這封信。

父親的字真好看啊……他學了這麼多年,也還是沒有習得這樣的章法和堅骨。即使連寡言少語如曾大人每每看他的字都是讚不絕口,他也還是覺得自己的書**力差了父親不止一籌。

他一個人就這樣獨自坐到夜裡,等到慈衡不放心來找他,他才想起回家。郡衙離家很近,但卓思衡經常要將公務帶回家中,故而常常騎馬,好多攜帶文書,可今天他卻一反常態,對慈衡說道:“阿慈,陪哥哥走回家吧。”

慈衡從來不會多想,隻道:“好啊,我去跟他們要盞風燈!”

於是兄妹二人並肩而行在泉樟城石板的道路之上,兩側香樟樹影影綽綽,芭蕉舒展,月光之下俱是婆娑。這裡不像帝京,夜市繁華人煙至子時仍不散去,百姓們習慣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個時候街上早沒有店麵開著,自然也沒有人影,唯獨卓思衡和卓慈衡二人執一盞光暈淡金的風燈緩步月下。

慈衡話多,絮絮叨叨說些這兩天行醫的趣事,卓思衡微笑著靜聽,時不時湊趣一句,逗得妹妹大笑。

走著走著,他卻忽然提了個極少有的要求:“阿慈,和哥哥說點過去的事情吧。”

“好呀,哥哥想聽什麼的?”

“咱們到杏山鄉後爹爹的事?講一些我不知道的。”

“好!我這就能想起一件來!”慈衡最愛談的就是杏山鄉時自家的往事,明明那個時候的悲傷和困頓都如此真切,但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溫暖快活也是曆曆在目,“不知道哥哥還記不記得,咱們剛到鄉裡的第二年,朱五叔得閒來咱們家找爹吃酒,你在一邊讀書,晚上光太暗啦!你為了看清書,越讀越湊近油燈,結果看得太投入,燈火給書頁點著了!嚇得爹和五叔趕緊跑過來看你有沒有事,結果你人是沒有大礙,可袖口被燎了好幾個黑洞,眉毛也焦了,那樣子可逗人了!連四弟都忍不住樂!後來爹趕緊叫你去換衣服洗一洗。”

卓思衡忍不住也笑了:“我記得很清楚,可奇了怪了,當時怎麼就沒有感覺呢?”

“可後麵爹和朱五叔說什麼你就不知道了吧?”慈衡作為知情者,忽然有股比哥哥知道得還多的得意感油然而生,驕傲得揚起小巧的下顎。

“我出去換衣裳洗臉,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聊彆的了。他們說我的壞話啦?”

慈衡笑道:“朱五叔說啊,思衡這小子,懂事聰明,可不知道為啥有股癡勁兒,尤其是讀起書來,將來可彆成個書呆子!渾漿漿的,怎麼好說媳婦!”

卓思衡忍不住大笑,這確實是朱五叔會說出的話。直到他離鄉趕考前,朱五叔還擔心他會變成腐儒書呆。

慈衡說在興頭上,走起路來都一蹦一跳的,不像這個年紀的姑娘,倒像當年杏山鄉那個野丫頭似的自己,歡快道:“可咱們爹可護著你了!趕緊說,咱們家思衡他不是這樣的孩子,方才就是讀書時太鑽研罷了,其實平常思衡很好的,人聰明懂變通,凡事都會迂回想想利弊,從小就懂得張弛有度,辦事從不拖泥帶水也不毛躁冒失。朱五叔聽得直樂,說不是有哪個聒噪聖人說什麼老子不許誇兒子的,他們這些武夫也在外麵不好意思講兒子半句好話,生怕人笑話,老哥你這讀書人倒是實在,誇起兒子來都不喘口氣兒的,什麼好詞兒都往思衡身上堆。爹也笑了,就說那是思衡擔得起這些好詞兒,當爹的下不去口說些貶損的話,說了太違心,說違心的話也是有違聖人……哥哥……你怎麼哭了?”

慈衡收起回憶和笑容,人也站住了。

卓思衡依舊朝前走。

他沒有回答妹妹的問題。

慈衡站了片刻,快步跟上,默默拿過哥哥手裡的風燈,然後走他快一步,給他照亮前一步的路。

月光和燈光將兩人緊挨的影子向路的兩端扯去,一邊深深埋進兩處都照不到的黑暗裡,一邊始終被燈與月的溫暖明亮擁抱。

卓思衡和卓慈衡兄妹二人就這樣靜靜朝家的方向走著,沒有再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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