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避雨的野獸吧。”少女低了低頭,轉了話說,“你昨日又去找大巫嫗,問她本地楚俗,說要寫書,是真的麼?”
卓思衡笑道:“正是,不過是我同我那位兄弟一道,自己一人怕是難以為繼。”
“你的樣子倒是會寫書的,他的……不大像。”少女說完自己也笑了。
“我朋友是個不拘小節猶如莊子一般的人物,我倒是個俗人,或許還不如他適合著手此事。”卓思衡說得確實是心中實言。
少女歪著頭看他許久,說道:“我看你不見得是俗人。昨日你再見大巫嫗,卻隻字不提巫卜之卦何解,你真的不好奇麼?”
“命運好些時候玄而又玄,通透明義也未必步步暢達。我自己也經曆過起落,也有玄奧之數至今未曾參透,但行至此地的每一步路,倒確確實實是自己走出來的,故而我想巫卜如此預兆固然有其中奧妙,與其求來仍舊雲裡霧裡的解釋擔驚受怕度日,不如自己靠腳踏實地參透驗證,才更有存在而活的生性之意。”卓思衡想得認真,回答得也認真,還不忘補充,“好奇定然是有的,但我更好奇的不是提前知道結果,而是自己要如何才能不辜負此等奇譎瑰麗的卜辭。”
“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還說自己是俗人?”少女似乎是笑了,可是因為麵具的阻礙,卓思衡隻看到目孔後彎彎兩道眼眉,“你真的隻是個書生?”
“可能比書生強一點點。”
卓思衡想說自己是書生的高級形態,但又覺得在這裡亮出身份實在有點奇怪,猶豫之際,少女卻笑了兩聲不再追問,隻道:“那可得叫你卓先生了。”
二人相視一笑,便不再糾結此話題,環顧四周,聊起洞中遺跡來。
少女似乎很熟悉這個洞窟,對岩畫和雕塑都如數家珍,卓思衡聽得極為入迷,但凡他的問題提出,少女都能一一作答且言之有物,到最後卓思衡不知道她對自己的身份還是否好奇,但自己對她的身份確實十足感興趣,難不成本地還有古楚國那種巫女不成?
回去的路上,他索性直接問了,誰知少女聽完隻是搖頭:“如今哪有這些,大巫嫗平常也是鎮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家,隻是她年歲長見識多,真的見過學過巫楚之道,才被大家擁戴,每年祭祀如此奉迎,借古道來祈求風調雨順,並非真的巫者。本地習俗,每年春祀都要有兩個未嫁之女照顧大巫嫗,她年紀大,登高難免要小心些,而我也隻是臨時裝扮,頂替生病的堂姐,當然不是什麼巫女。”
卓思衡自她言語中聽聞出懇切的真意,正想再問她知道如此多是否是大巫嫗傳授,卻見遠處通往鎮子的道路迎著走來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宋端醒酒後匆匆趕來。
但他行至麵前,說得卻不是酒醉失約之事:“你衙裡那個陸什麼的小掌簿派人傳話到縣衙,說朝廷有公文到了,望你速速趕回。”宋端神色自若,但語速卻不自覺快了一點,大概是聽說急事,所以也難得不那麼瀟灑了一回。
朝廷的公文?
卓思衡心道官窯和貢茶的事都已辦妥,尋常公文也不需要他急忙趕回,除非……
除非是人事上的任免。
“我這就去官驛取馬趕回,遠達你若無事可以多逗留些時日,書的事咱們之後再談。”他轉身走出兩步忽得停住,複又對宋端說道,“陸恢年紀比你長,不許叫人家小掌簿。”
再走兩步後,卓思衡似猛地想起什麼,又調頭望向戴麵具的少女,“多謝雲姑娘導引指教,山路難行,我這位兄弟也是堂正君子,讓他送你一程。”
說完這才頭也不回地走了。
少女欲擺未擺的手尚在半空中,隻好又落了回來。
“姑娘就是雲桑薇?”宋端意味深長看著兩人,忽然說道。
“你怎麼知道?”少女忽然警覺。
“你堂姐正在四處尋你,她說你一大早戴著麵具人就沒影了,大巫嫗告訴她說你是去看楚巫洞,她們談話時我剛好在。”宋端笑了笑,“快回去吧,你姐姐可是生氣得很。”
雲桑薇不說話了。
回到鎮上後,果然她在自家老宅被堂姐雲芷薇堵住,不由分說被抓下麵具,拎回房裡。
“你也太大膽了!孤身一人跑去那種荒郊野嶺的地方!況且那洞裡你不是昨天才去過,怎麼今日又要去看?你來這裡後愈發得野了!怎麼還穿得如此粗野?”雲芷薇比雲桑薇大兩歲,說起話來很有姐姐的威儀,“還有兩天咱們就要回江州了,親戚都走動得差不多,你給我好好在家裡待著,不許再亂跑!”
雲桑薇很想說,她其實不是一個人出去的,但忽然想到若是說和姓卓的那位二人同行,隻怕今夜彆想睡覺,於是便識時務的安靜著聽完,也不辯解。
自己堂妹脾氣有點古怪,雲芷薇是知道的,此時也明白她並不服氣,隻是一時靜默,於是又道:“回江州後你也該收收性子,我們家雖是名望還在,但根本算不上什麼世家大族,可你也得顧忌家人臉麵,至少做些嫻靜的姿態,要麼窩在家裡閉門不出,要麼出去就不見人影,哪像閨秀女兒的樣子?”
雲桑薇知道此時若是不說話,姐姐還會繼續絮叨下去,於是忽然開口道:“姐姐,回來的路上我見了那位宋公子,他此時正在拜訪叔父呢。”
雲芷薇的臉仿佛瞬間燒透般紅了,支支吾吾又說道:“我去看看……給叔父的藥熬好了沒,你好好待著,回來我看你不在,小心回去我告訴爺爺!”說完便步變作兩步離開了。
雲桑薇低頭一笑複又搖搖頭,瞥見手上的麵具空洞的眼睛正望向自己,山梟莫測的似笑非笑此時看著並不猙獰恐怖,倒像是在揶揄著什麼,遐想之際,她覺得右手觸摸後那種微微麻痹的奇怪感覺似乎還在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