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學惡乎始(六)
如果沒人告訴來鬨事的州學學生,眼前這個穿著不合身官服、腋下夾著軟墊踱步出來的清秀乾淨年輕人是瑾州學事司提舉,他們一定會把此人當做自己一夥的。
卓思衡身上有股做官多年都甩不掉的書卷氣,他安安靜靜的時候因為眉眼緣故總是過分顯得乖巧,可一旦開口說話,便有了高過品階的氣度和風範。
“一起坐吧。”
這是他來到州學外對所有人說得第一句話。
不同於國子監太學外遍植鬆柏,南方風物潮潤,州學外儘是高大的香樟與刺桐,當下時節俱是星點白花盛開點綴碧葉之間,清香隱隱入風來,卻散不去樹下聚集人們的焦怒。
但對卓思衡的好奇卻可以。
無數震驚和遲疑的目光追著率先撩起下擺、盤坐在地麵軟墊上的卓思衡,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然都不知要怎麼開口。
幾個官吏已戰戰兢兢執行了卓思衡的命令,給所有能找到的蒲團與椅墩都搬了出來,卓思衡看沒人坐下,就又示意一次,終於有人忍不住,怒道:“魯士文現下在哪?”
一石激起千層浪,好些人也跟著嚷嚷著同樣的話。
士文是魯彥的字,這樣稱呼大概也是同學或是認識,卓思衡平靜道:“活著。”
“空口無憑!”那人又喊道。
卓思衡搖搖頭:“一個活生生的人當憑證,你們得離開去才能看見他,怎麼好讓剛過了堂下了獄的朋友來看你們向你們證明呢?但眼下我無論說什麼你們都不會離開此地,所以我的建議是,聽我把話說完,然後你們把想說得話說完,最後再去探望你們的同儕。”
對話之人的平靜有兩種極端的功效,一是要人也能平心靜氣恢複理智,二是看到旁人的平靜則更加惱恨而被激怒,大發辭色。
此時聚集此地的州學生有二十人,於是他們分成兩派,有的脖子更紅衝卓思衡吵嚷得更凶;另一波人則安靜下來開始主動勸說。
看著此景,卓思衡不多言語,卻瞥見躲在樹邊的聶鑄明像個怕生的貓,他笑著示意其走過來些在自己身邊後一點坐下,那裡有事先準備好的墊子。
大概州學裡那些敢犯國法膽大的都已被捉拿歸案,留下的都是這些老實巴交的。
聶鑄明不敢不聽從上峰的指示,湊過來後見卓思衡筆挺的脊背,不自覺也感到些勇氣似的,他沒想到這位新官初上任就膽敢直麵如此混亂場景,心中是欽佩又敬仰,於是趁著來人還在爭論,他小心翼翼壓低聲音對卓思衡說道:“提舉大人,來人不止有州學的學生……還有幾個下官從前的同僚……也是沒有品級的吏員……”
這在卓思衡的預料之內,看穿著其實不難辨明,但這時候願意同自己講這些,聶鑄明大概突破了勇氣的閾值了。他用肯定和鼓勵的目光看著自己這個還有點瑟縮的下屬,點了點頭。
“你是新來的什麼官?”
終於有人意識到這個問題了。
卓思衡心想還以為你們不會問呢,他略一轉念,心道可能之前應付這些人的都是沒有品級的吏員,看到一個穿綠色官服的人,他們也不敢貿然去認。
“這位是吏部任命的瑾州學事司提舉大人。”
卓思衡順著熟悉的聲音看去,隻見匆忙趕回的陸恢滿頭是汗,可站在那裡卻筆直如鬆,聲音也嚴正肅穆分毫不為呼吸所亂,到底是在自己任下一年多磨礪過的人,再加上陸恢本來就有臨危不亂的氣魄和膽識,以沉靜的陳述就能鎮住眼前所有人。
於是即便是來鬨事,出於嚴格的規約,學子們也必須躬身拜見卓思衡。
卓思衡不想在這裡擺譜立威,場合和氛圍都不允許,於是讓眾人先不要拘禮,方才就要他們坐下說,也不是非得等著懾人。
或許是終於見到這一等級的官吏,終於,大家安安靜靜坐了下來。
“魯彥如今在醫治傷處,我初來此地,不知哪家醫館杏林有望,隻找最近的一家李氏坐堂,為他休息考慮,還是彆全去的好,有親屬摯友後麵去看看,給家人轉達下情況就是了。”卓思衡說話的語速很慢,卻不在轉折處逗留,沒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徑直去到下個話題,“那麼,我可以保證,你們不會在這裡遇到比我官階更大的官吏了,所以最好該說的都在這裡說了,今日先讓我多聽,來日有機會再由我講。”
“大人……是來善後弊案的麼?”
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勇敢開口道。
“總不能讓學事司衙門永遠空著吧……”卓思衡無奈搖頭笑了。
“大人讀過魯士文留下的詩嗎?”又一人喊道。
卓思衡看向告示牆,心想王大人多貼心啊,處理了人卻給告示留下,生怕他和永明城其他人看不到似的,忍住陰陽怪氣的渴望,卓思衡以不能更端方的神色道:“‘秀秀亭亭高門宦,淒淒淡淡寒士哀。十年字裡覓柴米,不如朱樓盞中談。’說得是寒門學子沒有參與弊案,卻被弊案連累,如今州學還被封著,你們的日子大概很不好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