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112章(1 / 2)

第112章推賢論舊(四)

隆冬深寒,雪絮如絨。臨近年節,酒肆茶舍都在雅間內添置了盆養的水仙,朵朵瑩潤玉瓣高潔皎輝,濃鬱的香氣也被橙紅火亮的燒炭小爐烘烤得彌漫暖甜。

隻是如今酒肆雅間再清淨雅致,也被四下隔壁無休止的吵鬨破壞,那些尖銳的、亢奮的、富有穿透力的聲音不斷衝破牆壁,闖入卓思衡這邊廂的耳朵。

“鬆善先生學貫五經,之中又以《書》最為精達,將他作為開壇第一講,實至名歸。”

“不見得,隻推顯學不重其他,我看國子監是太世故而僵,隻重科舉學問罷了。論人望論治學,樊引樊先生都該是首座講論之選!”

“王兄這話就偏頗了,難道我們不是士子,不為考學仕途麼?尹鬆善先生本就有門生眾多,佼佼者上次科舉名列前茅,尋常他隻在江州坐堂授業,如今能入京談道,以精識書經惠及我等士子,豈不妙哉?”

“你們不過是按著自己的喜好編排,誰是真正替天下讀書人著想?年後將有無數人趨之若鶩入京而來,無不帶著一顆求學甚篤之心,我看就該他們都到了後再做評定!”

“我支持公儀望先生!”

“丁遜賢望才是吾輩該聽之學之的垂範!”

“荒謬!”

“滑天下之大稽!”

“堂而皇之,姑妄之語!”

……

討論到最後,隔壁雅間內的話題逐漸開始變成人身攻擊,這邊廂已經半個人都貼在牆上光明正大“偷”聽的佟師沛卻興致未減,朝同樣歪著腦袋一直聽得認真的卓思衡問道:“所以快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麼會選尹鬆善先生年後春壇作首個開講的座師?”

“因為他第一個抵達帝京。”卓思衡實話實說。

佟師沛頓時索然無味,以為有什麼千回百轉縝密審慎的安排,卻沒想到竟然這樣了當直接。

“真是無趣。那入宮經筵的安排可出了?”

“經筵的事宜官家想再聽聽諸位親貴和皇子的意見,看看他們有無推舉人選,畢竟此次經筵還有宗室與有爵之家子弟觀禮,咱們官家做事,自然都要照顧到的。”卓思衡沒有忍住嘴角一絲略顯得意的笑容,這當然是他的好主意,想到開學後諸位國子監新學生能從自己的口中聽到這個好消息,他就更是愉悅。

“待一切安排出來,怕是又要因這經筵請誰不請誰吵得不可開交。”佟師沛一副很樂意看熱鬨的表情向往道,“說不定還會被人解讀出些隱秘來,那就有意思了。”

“各地座師年後入京的安排都完全不同,可又要趕在三月初開講,可不得按照這個先後順序分配場地和提前籌備,哪有那麼多隱情。”卓思衡苦笑,“隻是我沒想到這件小事居然引起這麼大波瀾,看樣子,這件事不吵明白,這些讀書人年都要過不好了似的。”

“你們這個樣子才是讓我過不好年!”三人當中唯一端坐在桌前的趙霆安怒撂酒杯,“你們說說,雲山好不容易得空咱們三個才能聚一聚,你倆可好,有功夫聽壁腳沒功夫陪兄弟喝酒,再過兩天年節,咱們哪有空再亂跑,年後朝廷事情又多,又聚不到一起,我看你們就是當文官當出病了,讀書讀書,人都讀傻了還讀呢!”

佟師沛對自己這位大舅哥一點也不客氣,當即反駁道:“咱們這是江湖之遠仍不忘君子所負,你個武夫哪懂這個!”

兩人眼看又要鬥嘴,卓思衡趕忙製止:“先喝一杯,酒要涼了。”他用溫壺替二人斟滿酒盞,笑盈盈道,“咱們三個下次再聚不知什麼時候,整個春天我和方則恐怕都得忙得不可開交,今年又是邊關換將調防的年頭,仲寧你也要不日啟程,這杯酒也是給你踐行。”

趙霆安聽到這個更煩了,將酒一飲而儘,又自己邊倒邊罵:“姓虞的回來,誰願意和他在兵馬司待著誰待著去!老子還看他臉色?不如到邊關吹風,看旱堿地的裂紋都比他那臭臉要舒坦!”

“聽說老令國公人快不行了?”卓思衡忽然想起前幾天聽屬下聊天時的一個八卦,“會不會是為這個才給調回來的?”

“他襲爵後再掌管兵馬司的軍隊在京畿駐防?難怪此人一貫目下無塵,這等資曆誰人去比。”佟師沛如今就在中京府任職當差,當然知道個中關鍵,“京畿防務多重要,可見官家是當他自家子弟一樣使喚。”

趙霆安最不愛聽人誇虞雍,奪下佟師沛的杯子說道:“我不是也在兵馬司任職?你怎麼不誇我?”

“你就是個都虞侯,低他兩級。”佟師沛笑嘻嘻氣他道,“再到邊關熬幾年,回來說不定才能平起平坐……哦不對,那個時候姓虞的說不定就又拔擢了。”

兩個人眼看又要嗆起來,卓思衡趕忙又給拉開:“你們要是不想聚,那我可就走了啊!”這才撫平氣氛,三人終於開始閒話家常,飲酒談天。

趙霆安酒量最差又最愛喝,沒幾杯人就開始飄忽,待到喝完已是不省人事,卓思衡和佟師沛兩人一杯沒有勸過,全是他自己興起,簡直令人哭笑不得。

天寒有雪,三人都是騎馬而來,酒局散時已是入夜,趙霆安又宿醉,兩人隻好雇馬車先送他回去,再折回取馬,並肩行踏在薄薄一層積雪之上。

帝京冬夜的街道竟也是熱鬨的,總有挑攤的商販邊喊便經過,又有還在置辦年貨的行人裹緊袍子和披風,穿行不止。

酒熱悶燒,卓思衡和佟師沛都不想跑馬,一步慢似一步,揮發身上的熱意,待行至略僻靜的街巷,佟師沛才忽然開口道:“抽空來看看我爹吧。”

“佟大人想見我?”卓思衡問道。

佟師沛搖搖頭:“他身子……不大好了。”

卓思衡愣住了:“可是自瑾州回來後我帶家人去拜會的時候……”

“他這人,要強了一輩子,總不肯示弱……”佟師沛歎氣的聲音很輕,連飛至他麵前的雪絮都吹不散,“前兩天抱著阿熒去院子裡玩摔了一跤,大夫說他身上的病積得久,這次一摔有些凶險,叫我備著些。”

阿熒是佟師沛和趙蘭萱的女兒佟盛熒,小女孩剛一歲,最是可愛活潑,佟鐸愛得什麼似的,宛若掌中明珠,凡事百依百順,哪有當初管訓兒子的架勢。

卓思衡明白這個“備著些”是什麼意思,愕然中難掩悲痛:“真的……這樣凶險嗎?”

佟師沛緩慢點頭:“是,說是過了冬才敢說有沒有大礙。我爹人已經有點糊塗了,認人不是很清楚。那天蘭萱帶著阿熒去看他,他看著我女兒,卻叫了我大哥的乳名……”他說不下去,聲音已有些哽咽了,“我爹從不在人前多說自己的喪子之痛,但其實我心中明白,他對我的大哥所傾儘的心力與關愛無與倫比,自然在大哥故去後,那份悲痛也是無與倫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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