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覺得這樣稱呼開學儀式過於繁瑣,但據說是太【】祖起的說法,他當然不敢改了,隻好按照這個說法叫下去。
薑文瑞的職務其實就是國子監的校長,開學儀式的演講本來該他主持,但因卓思衡身上有了直學士的頭銜,又是聖上加賜的治學官,於是便換成看起來年紀和學生們差不多的卓思衡於大成至聖先師廟前率領眾人焚香。
今天,所有學生都老老實按照國子監的全部要求到場,可憐有些人臉上的巴掌印和紅腫都沒消,最慘的一個學生是被抬著進來的,讓人看了可氣可笑。總之都是吃了苦頭,卓思衡自上而下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也看見卓悉衡站在最後,顯得很是老實。
再看前麵那些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臭小子,卓思衡頓時覺得自己家的弟弟真是好啊……怎麼看怎麼省心。
強調一遍規章,再說一次注意事項,卓思衡額外加重語氣強調:“不可以三五隨從聚眾鬨事,違者移交中京府府衙嚴辦。”然後他很滿意地看著一群學生戰戰兢兢偷偷去看站在門兩側的壯碩持棍衙役,這二位是蘇府尹專門派來的得力乾將,據說人人抓過流竄作案的惡賊與江洋大盜,而且是惡貫滿盈無需刑部秋後問斬直接當場處決嚴辦的那種。
除去此二人,還有幾位額外增派負責國子監周圍安全的巡役,也都各個威武逼人,讓人看了便不敢造次。
“春壇盛事想必諸位早有耳聞。”卓思衡板著臉時也是足夠嚴肅的,“各地學貫古今的名師鴻儒不日即將陸續抵達,各州私學書院亦選賢舉能,將德才兼備的學子一同遣派,他們將與你們一道在春壇期間於國子監讀書進學。自然了,你們也要同他們一起共聽講學,並將每次所聽所感得錄為文章,交由授師品評。承蒙聖恩,各個佳作將可輯錄成冊以昭彰盛世之德。選不上也無須氣餒,畢竟可以得到大家點評,也不虛筆墨。但是,如果不交……”
卓思衡的停頓很有技巧,學子們的呼吸都跟著他的斷句凝滯住,眼珠目不轉睛不敢離開卓司業那張麵帶溫和笑容卻比不笑更恐怖的臉。
“如果不交,也並不能怎麼樣。”
大家鬆了口氣。
“每次開壇講學,都會設有國子監生員專用的簽到簿冊,上交文章亦然。這兩本簿冊最後都會呈至聖上麵觀,我確實是沒有處置各位的意思,但聖意如何,也不是我能探知,諸位好自為之。”
大家重新開始窒息。
“哦對了,你們其中也有人會被聖上抽選入宮參加經筵。”
大家的麵目開始逐漸扭曲。
“被選中的人你們的父兄也有可能一並得沐天恩,同去同享。”
從表情來看,已經有人想死了。
“這是無上的榮光,天賜的恩典,諸位還要好好珍惜哦。聖上也會禦觀經筵後你們的文章。”
想死的人越來越多。
“還會同你們的家人一道品評,來參看你們是否有學到經筵上授師們分享的智慧與學識。”
卓悉衡第一次見到這樣殘忍恐怖的哥哥,他能聽到自己周圍一陣又一陣無助的倒吸冷氣之聲,看來等到同窗知曉他的身份,大概根本不會報複他,而是會唯恐避之不及,根本不敢招惹。
“總之,類似的機會還有很多,求學之路道阻且長,我身為司業會一直陪伴大家走過人生中這段難忘旅程的。”
卓思衡為自己的講話做了完美的收尾,然而整個院子的國子監學生們都已是傻傻站在那裡,看著人是活得,可眼珠都轉不動了。
他本想再說兩句準備好的“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一類勸學良言,可看著這些被嚇傻的孩子的表情,心想是不是自己說得太過了?可腦海裡頓時出現天章殿外的景象,他又提醒自己,有時請務必狠下心來才能做成事情。
隻是到底於心不忍。
卓思衡沒有馬上吩咐他們去上課,而是沉默了一會兒後忽然開口:“那日我和諸位的親長一同跪在天章殿前……”
學生們聽聞此言恍若隔世,自恐懼中回身,有些麵露慚色,有些羞愧難當,也有不知所措和故作鎮定的,放眼望去當真是人之百態。
可他們都看著卓思衡,第一次對他口中說出的話有了想聽下去的感覺。
“當天歸家後,我雙膝時至今日仍是腫痛難行。諸位,我今年二十有八,不知諸位親長年紀多少,如今膝蓋怎樣?”他轉過身去,最後說道,“讓家人能安心少憂,這便是你們的第一課了。”
眾人皆是沉默。
……
他們跌宕起伏的心還沒有受到今日真正的考驗。
學子們拖著雖隻是聽了一會兒講話卻好比挨了一頓毒打般的疲憊身體,行屍走肉般挪進講堂,然而等候他們的不是鬆弛的課堂氛圍,而是手捧試題麵帶微笑的堂師。
“司業大人說,此乃摸底考試。”
一些心理素質差的學生,當場哭出聲來……
卓悉衡捫心自問,他是從據說規矩最嚴苛的私學熊崖書院出來的,但就連舊日學堂嚴苛古板的氛圍都比眼下國子監要活潑鬆弛好多。
他將試卷上交後穿行於太學內,看到的仿佛都是行屍走肉沒有活人,偶爾健步如飛麵露紅光精神矍鑠的,都是老師……
晚上回到家中,卓思衡當然還是要辦公晚歸,隨著春壇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回家的時辰也越來越晚,家中隻有兩個姐姐和他一同吃完飯。
看弟弟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慧衡吃過飯後問道:“弟弟,怎麼了?在國子監讀書遇到什麼不方便和大哥說的難事了麼?那就告訴姐姐。”
“難道有人因為你是大哥的弟弟所以欺負你裡?”慈衡聽完重重撂下碗筷,仿佛下一步就要擼起袖子了。
卓悉衡隻是搖搖頭,猶豫後開口道:“二姐,三姐,你們有沒有想過,哥哥在外麵的樣子,和我們了解的……完全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了!”慈衡跟著卓思衡外任過五年,她最清楚不過,“哥哥在外麵可凶了!”
卓悉衡愣住了。
“他會罵人!”慈衡緊接著說道,“會砸東西拍桌子,會冷笑會發火,外麵的人好多都是怕他的。”
慧衡倒是低頭笑笑,這對於她來說一點也不奇怪,但是今日頭次見識到大哥另一麵的卓悉衡卻是久久不能平靜。
不過,他很快就能見到他大哥的第三麵了。
……
三月初三,春壇吉日。
在卓思衡的主持下,尹鬆善在國子監完成此次春壇的第一次講學,說是門庭若市也不為過,除去國子監的學生與帝京的士子,各處慕名而來的求學之輩都紛至遝來,將太學最大的集賢堂擠得人滿為患。薑文瑞不得不臨時吩咐人將堂門窗全部洞開,再在廊道間鋪上席子。
尹鬆善講至一半,發現好些學子隻能遠遠於窗外廊下求聽,他便自蒲團上起身,漫步走出講堂,行至院內席地而坐,在天地之間播授學識,諸多外州奔波千裡入京慕名而來的學子見此,無不涕零。
此事入了皇帝的耳中,據說他感懷落淚,一是敬歎尹先生的大德與仁心,二是感慨求學者求道之艱難。於是,聖上下旨,賜國子監白銀五千兩,為聽學士子傳餐與列席之用,再將賜尹鬆善先生一方親刻小章,上有四字:賢望德達。
一時之間,傳為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