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擊石成火(四)
對於卓思衡來說,緊鑼密鼓進行下一步計劃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須完成。
宋端被叫來卓大人位於國子監的司業堂,他以為是最近上課時睡覺太多要挨罵,誰知來了後卻看見春風滿麵的卓大人殷切招呼他道:“遠達,你之前給我的部分瑾州風物誌初稿我已校對完畢,你看看是否有錯意和不當之處,還有我自己之前整理寫下的那部分也已刪改好,你也替我參看一下,若有不妥我們再行增減。”
就連素來遇事淡而自若的宋端都忍不住愣了,接過厚厚一摞粗訂成的冊子,見上麵密密麻麻都是刪改的痕跡,茫然道:“大哥你最近為吏學一事奔走不是很忙麼?”
“還好。”卓思衡謙虛一笑,“先有規劃和預案,辦起事來就順利很多。”
“還有空閒做這個?”宋端哭笑不得。
“都是自衙門歸家後夜裡忙的,也不算空閒,隻是覺得不好再拖了。”卓思衡略略解釋後指了指文冊,“找個時間門替我看看。”
宋端心中覺得古怪,作出漫不經心的懶散樣子試探道:“不成,大哥有閒時間門,我嘛……可還得準備月末太學的試測。”
“題很簡單的你不用看書都能考得很好!”卓思衡覺得這小子在敷衍自己,“好多博士同我講你上他們的課時趴臥睡覺,你把用功的時間門給我挪到課上去!”
這樣一來,宋端便料定眼下這風物誌的事對卓思衡格外重要,隻是不知道理由是什麼,他眨眨眼笑著說道:“這是上午和下午頭一節的堂客就是容易困倦疲累的呀。”
“不許再睡了。”卓思衡換回嚴肅的表情,“學累了就看看改改這風物誌,調劑一下心情。”
宋端真的傻眼了,他覺得自己對調劑心情方式的理解和卓思衡全然不同,隻好苦笑道:“這真的可以調劑麼?”
“當然,我當初讀書時就是這樣,五經看累了便換四書,四書也讀煩了再去研讀史料散經與大家文章,這便是最好的放鬆方式了。”
要不是卓思衡說得一本正經且帶有哥哥對弟弟那種非常真摯懇切的傳授教導感,宋端真以為他在氣自己。
不過畢竟這是卓思衡卓大哥啊,他能這樣學習,反倒不出宋端所料。
聽過卓大人的一張一弛學習小妙招後,宋端自內堂出來,心中仍有疑慮,回太學正巧遇見卓悉衡,趕忙攔住低聲問道:“你哥最近在家有沒有怪異之處?”
卓悉衡被這一問弄得摸不清頭腦,隻道:“一切照舊。”
“就沒有任何蛛絲馬跡麼?”宋端相信自己的判斷,他隻是缺乏有力的證據。
經他這一提醒,卓悉衡似是想到了什麼古怪之處,緩緩道:“三姐姐自瑾州歸來時曾帶回株山采石斛蘭,她雖悉心照料然而物候不適,此花未曾張新葉也沒開新花,隻是活著而已,前兩日大哥將此花要去自己書房,日日殷勤侍奉,早晚培土,還總是盯著此花發愣發笑……不知何故。”
宋端聽完愣了許久,醍醐灌頂般笑出了聲。
“宋大哥知道緣由?”卓悉衡覺得宋端好像發現了什麼自己所不知的事情。
“緣由嘛,不敢這樣講,但你大哥終於是開竅倒也算喜事。”
說完他留下一頭霧水的卓悉衡,以卷好的文冊敲打掌心,邁著懶散的步子漸漸走遠。
此時卓思衡正同薑文瑞一道前去國子監開辟給吏學的新院落。
國子監原本空間門足夠,無需令辟新地,隻是需要與太學隔開一定距離保證教學空間門的相對獨立和方便管理。卓思衡從沒有這樣感謝過太宗,老人家當年擴建國子監真是有遠見的決定,不然此時自己定然在和戶部與工部為工程款項扯皮浪費時間門。
但由於舊校舍這七八十年久曠失修,聖上下旨讓工部先勘察再看看是否能夠正常投用。今日一早工部就派人至國子監清查需要修葺的屋舍,卓思衡和薑文瑞都隻等工部的消息,卻沒想到工部來人卻不是主管衙署公修事務的營繕司司事,而是工部尚書周德惟帶來了工部侍郎盧甘。
這麼高級彆的到訪,不隻是卓思衡,國子監名義上的一把手監丞薑文瑞也不得不親自出來迎接。
其實在卓思衡外放瑾州前,工部尚書仍為唐令照,此人是唐令熙的弟弟與唐祺飛的叔父,已在工部主事多年,根基極深,而後其調任江南府任戶部尚書,負責膏腴沃壤的銀錢課稅,可以說是天下極大肥差之一。但因王伯棠一事牽連,再加之鄭鏡堂的失勢,皇帝很合事宜得將此人調回帝京,卻沒升遷也沒返還舊職務,隻給其一學士頭銜,命其暫時於中書省待聽聖令。
許多人猜測唐令照會接替鄭鏡堂出任吏部尚書,尤其是皇帝賜下學士頭銜的器重表示讓許多官吏蠢蠢欲動,紛紛暗中奔走示好。
然而卓思衡卻覺得,皇帝就像一個蜘蛛,他特意布好自己的獵網,隻看看哪些不長眼的會撞上來。
這些人即使不是朋黨,也會被皇帝當做朋黨來處理。
所以也許唐令照未必會接替鄭鏡堂,但此事卓思衡所收集到的信息還不夠,他能看出皇帝的意圖,卻暫時不敢對其下一步計略妄加揣測。
還是先走好自己的路吧。
對於卓思衡來說,自己的路目前還算方向明確,比如他其實心中明白,工部來人如此“重量級”的原因到底是為著什麼。
“下官國子監監丞薑文瑞,同國子監司業卓思衡見過周尚書。”
因級彆差太多,薑文瑞入到彆院裡見到周德惟後領著卓思衡恭敬問候,自報家門在先是非常正式且隆重的問候方式,尋常衙門之間門私下辦事不必如此,但薑文瑞做事最講究禮盈行正,一板一眼絕不含糊。
卓思衡目不斜視以目光四處逡巡,但見不止這二人來了,還有一些差役和工匠帶著修葺的材料和工具都已開始丈量和造冊登記彆院的屋宇缺損情況。
有求於人果然就是效率高。
周德惟五十歲上下年紀,麵目雖消瘦但沒有疲態,一副精明強乾的模樣,瘦長手臂攏於身前,客氣得回禮道:“薑監正多禮了,某因公務而來,無需這般謙迂,你我又是老同僚了,我如何承受得起?”
薑文瑞不再贅禮,又看見站在一邊頂著最近一處房屋房櫞發愣的盧甘,笑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盧侍郎吧?這個年紀能至此位的,滿朝隻此一家,想來我不會認錯。”
盧甘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才收回目光,他官職與薑文瑞平級,於是也隻是平禮相見。
卓思衡從前就聽說工部剛上任的年輕侍郎盧甘是個怪人。
首先是他的名字。
這位人送外號橘子哥的老兄是聖上臨朝之初最早一批進士出身的官吏,隻是他為人比較木訥,在工部一直熬日子,也沒外任曆練過。可誰知貞元七年烏梁叛軍遊部進犯戎州西勝關,彼時盧甘正被工部派至此地負責關隘例行修檢一事,在大軍來襲之際,這個一直未被重視過的工部小官卻提出烏梁素以騎兵驍勇著稱,隻要破其軍馬齊頭並進之勢,便可暫壓進攻的衝力,他們在關內隻需以靜待疲固守,等待主力部隊前來滅敵。
此話說是容易,但如何破勢卻不能隻是說說而已。
據說盧甘當場取出紙筆,繪了一幅錘簧索弩營造圖,此弩不同於軍中常用床子弩,改用錘擊重壓簧片擊發的方式,將兩個錘丸同時射出,而錘丸之間門連有絞索長繩。此弩不講究準頭,因慣性使然,兩頭重物擊飛後環繞甩直其間門繩索,橫掃便是下馬一片,幾次擊發便可將馬軍衝鋒最勢不可擋的先鋒攻勢化解於無形。
而且此弩隻要拿現有弩機便可輕易改裝。
事不宜遲,關隘諸將諸吏齊心協力,以此法破敵先銳,待到駐關大軍至此,此地小股駐軍雖未有殺敵許多,卻讓烏梁叛軍遊部連關下近前都未曾靠近。
盧甘回朝後便得到聖上親宣嘉獎,然而盧甘拒絕擢升的恩典,明確表示自己入仕在工部,希望今後致仕也是在工部,終其一世均能有其用武之地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