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清溪桃李(三)
“妹妹,你大概已知道朕要說什麼了。”
長公主慢緩一笑道:“是卓思衡所提之事,對麼?”
“正是。”皇帝似歎似笑說道,“我看他是做學政官做出毛病來,好一道難題丟給我們兄妹二人。”
“他能搭建出這樣的橋梁來為自己求成而謀,可見此事對他極為重要。”長公主說道。
“他是這樣說服你的?”
“他說他是兩個妹妹的哥哥。”
自江水拂來的涼爽夏風穿過皇帝和長公主二人之間的沉默,片刻,皇帝仰頭望向澄藍無際的天空道:“朕又何嘗不是呢……如果母妃腹中的那個孩子是個女孩,朕也是兩個妹妹的兄長……”
“哥哥……”宣儀長公主四下微斜觀察,確認周遭無人能聽見他們的談話,便想開口勸解一二,可當她觸及兄長悲慟徹骨的目光,半個字也無法自口中吐出,唯一能言及的,隻有那段共同的、卻如今必須成為秘密的記憶,“那時我還太小……隻記得母妃笑著問我是喜歡弟弟還是妹妹,我如今隻依稀記得母妃樣貌與笑時的眉眼,卻忘記自己是怎樣回答的了……”
“在父母……之後……是我沒有做到一個兄長應儘的責任……”皇帝悄無聲息將自稱換回人世間芸芸眾生最平凡的那個指代。
宣儀長公主忽然握住皇帝的手,堅定道:“不,世上沒有比你更好的哥哥了。”
皇帝看著妹妹,牢牢將手回握住,低頭翻看自己掌心裡的妹妹的手。
這雙手骨節粗大,糙礪且布滿已淡成褐粉色細線的傷痕,仿佛是屬於一個從事粗苦勞作的卑微奴仆,與它真正的主人——一位舉國上下最為尊貴的女子——沒有半點乾係。
“朕曾經嫉妒過卓思衡。”皇帝望著長公主記錄著曾經淒苦處境的手緩緩說道,“他失去雙親,為人兄長,擔起一家之則,卻上不愧對天地,下不愧對父母魂靈,也從無愧對自己之心。朕做不到,所以每次見他都倍覺殘辱。”
“胡說!哥哥並不知道。他妹妹在我處編纂《女史典》,也曾講過當年卓家之事,卓慧衡說她身有痼疾,卓思衡也覺是自己之則照料不周,於此常懷愧疚。天下率表之兄長我想大抵如此。哥哥何嘗不是?在我看來,你並不比他差,我是你的妹妹,我於此事才最有話說!”長公主急道,“若非哥哥忍辱認賊作父,救我於水火,今時今日,我怕是早已在暗無天日之地病累而死,何談能在此處陪伴哥哥共看盛世平泰?”
此話大為安慰了皇帝的自責之心,他終於散去些眉間眼底的鬱結,深吸一口氣道:“見你如此,父母九泉之下得知,想必也不會怪朕……”
“自然是不會的!”長公主堅毅道,“父母定然以兄長為傲!”
皇帝笑著拍了拍妹妹的手背道:“其實卓思衡提此事時,朕幾乎就要答允……一來是想著能為你這些年的苦楚和隱忍補償一二,哪怕是些無關緊要的榮華和權柄也好……再者,朕雖世人尊奉,然朝廷上下無親,除去你,朕無人可信,也唯有妹妹你是全然與朕同心,你能有些舊日鎮定二公主般的權力,朕才方能安枕……最後,也是朕作為一個哥哥真正想為妹妹做得事情:你才華不輸於朕,心能與眼界亦遠超許多朝臣,你能學有所用人有所立,是朕的心願,也是朕發自內心覺得能對父母所做得些許安慰。”
“哥哥沒有立刻答應才是對的,彼時雖然《女史典》編成,時機尚佳,然而卻因前幾次爭端難得喘息,顧全大局才是上計。再者說,我不信他卓思衡沒有全然私心,看看他下一步如何做何嘗有錯?哥哥以帝王之姿統理萬邦,哪能以常人之心去衡度天下之人?”長公主低聲道,“他與我說這些時,我也是半信半疑,不過……想到能為哥哥分憂,在那個時候,我心中亦是歡喜萬分。”
二人因想至一處相視而笑,默契自不必多言。
皇帝又道:“不說卓思衡了,莘吉,說說你是怎麼看女學的?”他很久沒有稱呼妹妹的小名了,並不是不願,而是二人甚少有如此獨處的機會。
“那妹妹可就鬥膽說了。”長公主莞爾一笑道,“我身為女子,定然是希望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來人世間走這一遭,誰不想留下點響動呢?我也明白,哥哥對女學略有遲疑是因為不想朝中親貴女子憑此裙帶相互勾連嫁娶,借著求學的名頭,卻去聯密為謀。”
皇帝深以為然道:“世家黨錮,一方麵是在朝堂之上有共同的利益,另一麵則是靠著女子這條細細裙帶。前朝多少外戚之鑒,朕於朝中除了妹妹你便是孤家寡人,不得不防備此算。”
“在我看來,所謂外戚當權無非是由政勢失衡所致。”長公主腦海裡忽然回想起卓慧衡當年那篇論外戚的時策來,她當然希望自己的野心能夠實現,也希望能憑一己女兒之身襄助兄長成就不世之功太平之業,於是決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竭儘全力說服道,“古來外戚皆自帝為始作俑者,那皇帝為何這樣做?他們難道不知枕榻之側有他人酣睡便是表裡受敵麼?明知故犯必有其因,因為朝中臣子、世家的勢力已是威脅,才要驅策培植外戚與閹宦來平衡,說到底,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罷了。”
皇帝對此帝王心術之道深以為然,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可外戚雖自裙帶而生,又是否為身係裙帶的女子之願呢?”長公主歎氣道,“我自己也是女子,我當然明白,絕對不是如此。往往遇事,先犧牲的絕不是裙帶兩端所係之人,大多是女子本身。誰又願意這般無奈造人弄使?所以,若女子人人都能像鎮定二公主一般,願意為國為民所思所想,讚德以忠、立身以教,那她們便會對賦予她們如今勢位的哥哥感恩戴德,遇事就未必會去做那條沉默的裙帶了。隻要這條紐帶斷裂,卻都係於哥哥的掌心,又何談外戚之患呢?”
“我家莘吉果然不同凡響!這樣的言語,便是做個一國太宰股肱之臣都足夠了!”長公主的一席話已讓皇帝放下憂心,隻是他仍有些遲疑道,“一個女學,若說影響也並無太多,也隻是將那些閨學挪去一處而已,朕何苦勞神而憂?唯獨是介懷此學落入野心之人手中做出些事情來,豈不有違卓思衡與你我的初衷?反倒貽害無窮了。”
“那就讓它始終握在我們劉家女兒的手裡。”長公主努力壓抑心中因野心和企望所激起的浪濤,沉聲道,“絕不讓它落入外人之手。”
皇帝在自己妹妹的眼中看到了一種熟悉的目光,他忽然覺得,如果能立起女學,隻一點,讓妹妹成為自己朝政暗中的臂膀,何嘗不是女學最大的效用?自己眼下所憂便能迎刃而解。
“好,便依此言。”皇帝說出的其實也是他早有的意願,“但願女學之事可以助你我兄妹二人心願得償。”
“帝京女學,怕是自一設立,那些有些爵位的世家和朝臣們都要擠破頭將女兒送進來的。”長公主在如願以償的鬆弛後歪頭一笑,“最好哥哥再放出些風去,就說要以女學才德之輩充實後宮,那這女學還會有人反對?我可不信。”
皇帝無奈笑道:“就愛胡說,朕什麼時候惦記過這些?”
“我是看出哥哥願意設這個女學,給出個注意罷了。”長公主在外人麵前根本不會顯露的一麵在自己兄長的身邊便肆無忌憚起來,她笑道,“不過是給這些權貴之家又一個自升的由頭,其實倒不用要你我如此盤算,隻當是個台階,他們願意上,我們願意鋪,哥哥和他們君臣一心相和,豈不美哉?他們在哥哥這裡得到的好處越多,便越會願意往哥哥這裡站,人說到底都是為這利字奔忙不是麼?”
長公主將話怎麼攤平敞開怎麼講,皇帝聽了很是悅耳道:“也隻有你會與朕如此橫陳利弊剖心置腹。朕覺得女學可行,然而需要你來主持,這事需要辦得有聲有色又不動聲色,讓人察覺不出我們的意思來。”
“哥哥願意抬舉我,我也願意襄助哥哥,不若這樣……”長公主略微沉吟後說道,“就將女學設在我公主府上,如何?對外便說是為節省國庫銀子,為今年科舉士子沿路多設官驛逆旅方便趕考,那朝中清流也定然無話可說。但女學沒有像樣的地方,一是怕女子們不好出入,二是擔憂臨時居所簡陋,仿佛厚此薄彼虧待諸位親貴之女,這樣一來那最合適的地方便是現成的,就在我那處。”
“好!”皇帝笑道,“朕再給一些才學女子封作女學的女官,添些榮耀,再要公主和宗室女子們去到女學讀書,讓此處榮光鼎盛,好教眾人趨之若鶩,將長公主府當做可攀援之地,你便可以無需費力水漲船高。”
長公主為哥哥所作的這些而動容道:“我們兄妹是沒有猜忌的,兄長既然信得過我,我必然無負兄長,不說做出一番事來,最少也得在我那裡當做個消息往來之地,襄助哥哥掌握大局。”
二人議至此節,四目相對皆是篤定和神采飛揚,而此時諸位被邀請至高台上伴駕的親貴也已前來。
“妹妹可以先透露給他們一些風聲,問問他們的女兒姊妹如今何處就學,旁敲側擊。”皇帝決定此事由隱而不發先撩動些風吹草長,看看各方如何試探,再做調整。
“我當然明白哥哥的心意,定然不會讓哥哥失望。”長公主看著正在登台的諸位親貴,笑容神安氣定,眉眼中儘是熠熠光輝。
……
“這次官家找人伴駕,居然沒叫哥哥?”慈衡望著遠處的高台奇道,“我以為如今哥哥是近臣了,總要比以前多些信任的。”
卓思衡聽罷笑道:“妹妹切記,官家身邊可沒有近臣這個說法,這樣想自己的人才是危險。”
慈衡正想再問,悉衡卻剛好回來,他身上沾滿樹葉草枝,雖然狼狽,精神卻好。
“獵物呢!”慈衡趕忙問。
“獵到一隻鹿,楊家在做蜜汁鹿脯,算是我們兩家一同進上的。”悉衡說道。
卓思衡看弟弟如今也比尋常書生多些英武之氣,心中很是高興,聲音都不自覺驕傲起來:“我還沒吃過炙烤以外的鹿肉吃法,咱們從前在鄉裡都是老法子開烤,這次也沾悉衡的光嘗嘗鮮。”
慧衡和慈衡也都顯得十分期待,可卓思衡卻見弟弟似乎有遲疑在眼中,不似那麼鬆弛,於是問道:“怎麼?有什麼事?”
此時佟師沛與趙蘭萱已回到自己的歇息處,整座蔭棚的帷幕裡隻有卓家兄妹四人,外麵也少有人走動的影跡,卓悉衡便低聲將自己遇見太子和青山公主以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知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