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 第236章 君臣隨草(1 / 2)

第236章君臣隨草

皇帝意欲為太子在登基之前去掉可能存在的危殆險厄,還有什麼是比懷奪嫡之心的手足更會危傷權柄的潛在懸患?

沒有。

可是,這太超出卓思衡對皇帝和太子的了解、對情況的分析……以及他內心的準繩。

他當然希望太子一切順利,這也意味著自己施展抱負闔家平安的道路是條毋庸置疑的坦途,然而他所處的平衡點此刻仿佛卻在坍縮,將他的一顆心中最柔軟的地帶朝虛無中擠壓至即將爆裂。

卓思衡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而劉煦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父皇要為他做得事情竟是殺死弟弟們。尤其是趙王,曾幾何時父皇還讓他多陪伴幼弟,那時候他是真心喜歡這個活潑的弟弟,經常帶著他一道在皇宮嬉戲,即便後來自己與越王的關係愈發緊張,但對這個弟弟,他始終是心懷為兄之慈。他嘴唇顫抖著看著父親,可皇帝隻看了他一眼,而後轉過身對已是愣住的殿前司禁軍下令道:“為什麼不動,你們還要抗旨不遵麼?”

禁軍不敢忤逆聖上的旨意,即便被此令驚至腦海一片空白,也還是去捉押羅貴妃與趙王。

羅貴妃整個人呆滯地望向皇帝,而趙王突然爆發出了哭聲,他匍匐到皇帝的腳邊,抱住父親的腿喊道:“父皇!父皇兒臣知錯了,母妃也知錯了!廢我們為庶人吧!我不會覬覦太子哥哥的皇位!我不會的!”

淒厲的哀叫喚回羅貴妃的理智,她埋頭下拜,顫聲道:“臣妾作亂牽累趙王,請聖上效法前朝,去母留子……給趙王一條生路吧……”她說至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哀求聲哭泣聲不絕於耳,皇帝閉上眼睛,鐵一般凝固的麵容看不出他的悲傷。

而在當下最混沌最苦痛的時刻,太陽卻緩緩升起了。

晨曦寧謐和煦的微光帶著淡淡的金紅色虹影,流溢過福寧殿長長的匾額,將偌大前庭填滿朝陽的光輝。

卓思衡等了一夜的天明,竟在這時候悄然而至,他側頭去看金燦的弧光落在告饒的這對母子脊背之上。

太子也看見了這樣瑰麗卻照映著殘忍的一幕,他大口喘著氣,似下定千鈞決心般朝前一步道:“父皇,請饒恕弟弟的性命吧,兒臣明白父皇的深意,可是……兒臣不做孤家寡人,也會儘己之能,不讓父皇與列祖列宗失望……”

卓思衡則看著太子孤零零顫抖的影子,隻怕今日的一切即將壓垮這個為人子為人兄也即將為人父的身影,他也忽然意識到皇帝或許以為他自己是在斬草除根,卻忘記了有些隱患恰恰是在斬草除根之後。

皇帝自己沒有手足兄弟,早年藩王便蠢蠢欲動,濟北王這麼多年為何始終存有不死的虛妄念頭?都是因為皇帝一直子嗣單薄且無有手足。若是隻剩下太子一人繼承皇位,或許一切看似順遂穩定,可如果太子妃未能順利誕下皇裔,隻怕皇帝身後一場大亂的醞釀在所難免,但虎視眈眈的宗室絕不會對此沒有任何波瀾。

地方藩王作亂對天下黎民造成的傷害比今日宮中劇變要更加無情和凶猛。

而且賜死趙王,皇帝真的單純是為了太子與皇位的平泰麼?他仿佛是在為曾經的自己斬落苦痛的根源……仿佛在為當年不能做這些事的真正的父親和自己,在斬草除根。

但這份決絕又何嘗不是皇帝自己的最後一棵稻草?

太子和皇帝的痛苦都如此清晰,那一瞬間的窒息與絕望與緊迫之下的理智讓卓思衡朝前邁出一步,張開了口:“陛下……”

然而皇帝豁然睜目,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淩厲和殺意目光望向卓思衡粗暴打斷了他的話:“卓思衡,你既然已經選定忠於朕的哪個兒子,就不能再替另一個說話,我不會留下貳臣給繼任的新君,你想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人、將來是什麼人,再想想你要說出的話到底該是什麼,你到底該忠於誰。”

陰鷙和暴戾的眼神並沒有讓卓思衡畏懼,他反而更加堅定,那種在危急時刻總能及時滋生的冷靜牢牢保護住他心中的柔軟,讓他有膽魄有智識,讓他可以不後悔地去做自己深思熟慮的決定。

於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用平靜但頓挫的語調陳述道:

“陛下所言極是。臣是該想想忠於誰。臣是貞元十年由陛下欽點的狀元,堂堂天子門生,在朝十餘年,不敢說功績彪炳,卻也絕無愧聖之知遇。聖上欽點臣時,難道是為讓臣做哪個皇子的幕僚麼?不是的,賜狀元及第的聖旨寫得清清楚楚,陛下點臣,是為了覓社稷之臣立有功之業,是為了濟世安邦治亂善政。臣從來沒有忠於過陛下的血脈,臣忠於的是皇位上下達的仁政、是朝廷、是國家的法令刑名與典章秩序,是萬民的福祉!”

皇帝詫愕地看著卓思衡,他想開口斥責這份不是違逆的違逆,但卻說不出什麼來找到這些實言的罪狀。

因為它們每一個字都是為臣該有的品格。

“臣是救過太子的性命,可是臣也差點成為趙王的師傅,臣還抱過趙王,陛下難道忘了麼?”

卓思衡的話讓趙王也止住哭泣,他呆滯地看向卓思衡,又看看父親,一時仿佛已經死了的人一般就那樣無聲地委頓在地。

皇帝聽到這句話,忽然想起那個充斥著陽光和歡聲笑語的午後,趙王和丹山公主被他親自引薦給卓思衡,兩個孩子是那麼的頑皮,在天章殿這樣嚴肅的地方嬉戲笑鬨,無視朝廷命宮的莊重,又是扯卓思衡的衣袍,又是要他抱,自己怎麼勸說也沒有用,隻好讓卓思衡多多擔待兩個頑童的無心,還好卓思衡也不是刻板的臣子,竟也無奈笑著,一麵回稟朝中要事,一麵還要顧著孩童尚在自己的臂彎裡……

卓思衡此刻的思路卻異常清晰:他不能讓太子在染血的路上走得太久,也不忍心讓皇帝做出會令他死前痛苦之事,亦是不願看到趙王身首異處,更不希望一場更大的風波在太平人世間醞釀……

他和皇帝終究有不同的選擇。

他不等皇帝自回憶的泥淖中掙紮出來,利落地扶起地上的趙王,看著皇帝的眼睛說道:“陛下,臣願冒死直諫是一時心軟,可是臣不止是為趙王殿下,也是為太子殿下,為陛下您存慈名於世間。陛下自繼承大統至今,事且從善而議、仁政廣布,圭璋特達亦閎識孤懷,今後史傳自會有後人為殿下頌讚聲書宏略,如果因今日之事留下一筆,陛下豈不冤屈?世人隻道陛下處置二子之決絕,又何嘗體會陛下之苦心?”

他深吸一口氣後,以輕柔的口吻再道:“況且陛下平常屢屢要太子殿下愛惜幼弟幼妹,常命其陪伴手足,今日太子殿下若默不作聲此事,您難道便覺得他是繼承大統的上佳人選麼?若臣對此事默不作聲,您難道就放心將臣留給太子殿下所用麼?”

皇帝微微一震,緩緩扭頭再次看向太子。

太子當即跪地道:“求父皇收回成命!”對他來說,今日之事實在無法接受,若趙王真因此而死……劉煦根本不敢想這樣的場麵會真的發生。

他明白父親所說的帝王不必心軟,可是……他實在無法接受。

皇帝兀自而立,閉上眼睛後眼淚悄然而落,一個人的痛苦和掙紮竟能如此清晰呈現,他並不言語,也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卓思衡卻意識到這是決不能錯過的動搖。

皇帝有多疼愛趙王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一個犯上作亂之人是不能留給繼位者的,皇帝的每個決定都為天下著想,他將自己完全摒棄在父親這個身份之外,做出最符合帝王的抉擇,但這真是個成全太子的好抉擇嗎?

卓思衡並不這樣認為。

越王的罪責積重難返,他自己走上這條路,不殺難以平天下之怨。可趙王不過是母親和鄭鏡堂手中的一個玩偶,他沒有選擇過,此事若論罪,也要論羅貴妃與鄭鏡堂的罪責,但要以斬斷手足來為太子鋪路,不談趙王,對太子也絕非萬全之計。

劉煦的心性卓思衡也再清楚不過,要是皇帝今日過猶不及來上這麼兩刀,劉煦這輩子的內心都會留下一片陰翳,這對一個人來說是件太殘酷的事情,皇帝或許可以承受,但他太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了。

一勞永逸,這是個聽來不錯的辦法,也是一個父親和皇帝在事發突然之際能為兒子坐穩江山想到最直接了當的辦法,可是他卻忘了自己的兒子還不是一個帝王,未必就能坦然接受這份超出人理的“禮物”。況且,還有自己在。

他不會讓更壞的情況發生,絕不。

“陛下為太子殿下著想,臣深感父母愛子之深為之計之深遠,可陛下是否有想過,太子若有朝一日繼承大統,今日之事若加諸在他身上,他豈不百口莫辯?新君之泰安盛世,卻要靠親弟弟的血來墊土為道?姑且不論這些雜言閒語的可能,陛下是否有真正了解過太子殿下?在陛下心中太子殿下是什麼樣的人?殿下即便在此危難之際也不曾想過加害於人,即便皇位唾手可得,殿下仍然尊奉陛下以孝德。他日以殿下之純孝心性,臣姑且言大不韙之語,怕是殿下來日想為陛下造身後之功業與盛名,單憑今日之事,殿下便無法自洽!”

卓思衡深吸一口氣,皇帝睜開了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太子,太子不顧一切道:“父皇!不要這樣做!兒臣會做個好皇帝的!兒臣不會辜負父皇的厚望!但請不要傷害弟弟!兒臣……兒臣隻有這一個弟弟了!”

皇帝聽到這句話猶如雷擊一般,顫抖著幾乎栽倒,卓思衡反應快,他一手拉著趙王,一手扶住皇帝,待皇帝站穩後才道:“陛下恕臣無禮。陛下方才說臣曾經抱過趙王殿下,臣也救過太子殿下,可是陛下啊……您也抱過趙王殿下也救過趙王殿下啊……臣割舍不掉的柔慈之心,陛下就真的可以割舍嗎?”

陽光落在趙王凝固般的臉上,他似乎察覺到父親正在看著自己,他緩緩地動了動已然僵硬的嘴唇,囁喏兩聲,卻根本聽不出說了什麼,惟有兩行眼淚自空洞的目下溢出。

皇帝衰頹的麵容已是濁淚橫縱,他突然伸手抱住趙王,仿佛又有刺客襲來一般,將他護入懷中。

父子相擁在晨光當中,可是,沒有人為這一幕感到動容和欣慰。

在所有人眼中,這場麵就像告彆一般。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種千萬言語卻說不出一個字的憋悶,連晨曦在這一刻加諸在眾人的身上都似乎格外沉重。

許久之後,皇帝緩緩鬆開了手,他這次的語氣依然沉著篤定,隻是其中疲態讓每個字聽來都猶如歎息:“將趙王押回他自己宮中,交由日後新君處置。羅貴妃……賜死。鄭鏡堂與唐氏夷滅族,卓思衡,記得擬好聖旨,不必交給朕過目,遞交中書省便是。”

這次,卓思衡除了領命,什麼也沒有說。

這時,虞雍帶著部署趕到福寧殿,與他一道前來的還有皇後、青山公主與卓悉衡和楊令儀一對夫婦。

緊接著,高永清和群臣也在蘇穀梁大人中京府兵的護送下來到此地,他們一前一後,卻都在看到地上越王的人頭和屍體,以及渾渾噩噩尚未被帶走的趙王。

按照卓思衡的吩咐,慈衡捆了值夜的太醫和太監共人,見虞雍帶禁軍來了才出現,她不知是什麼情況,竟想上前一步,卻被虞雍攔下,示意不要出聲。

卓思衡下意識去尋找家人,除去接應長公主回宮的慧衡以外,該在的都在,可唯獨沒有雲桑薇的影子,太子妃也不見影蹤。

他一顆心向下沉去,卻見皇後朝他以旁人難以察覺的弧度點了點頭,似乎在告訴他一切安好,卓思衡這才稍稍放心。

關鍵時刻皇後一定將太子妃隱蔽妥當,而雲桑薇大概在皇後的安排下和太子妃一道去了安全之地,眼下虞雍趕來便是肅清了大部分的叛軍,想來宮中已經無恙,二人也必然安全。

晨曦的沉默當中,皇後向前一步也跪拜下去,她率先開口,以溫柔慈和的語氣道:“陛下,孩子們有什麼錯,該罰的罰,該罵的罵,可天家父子也是父子啊……”

卓思衡感激皇後舉重若輕的言語,她是真正在為劉煦著想,不希望兒子目睹如此悲劇,一生在苦痛中難以自拔。其實在卓思衡看來,皇帝真正該好好道歉的人頭一個就是皇後。

皇帝看向皇後,他的神情終於在極度的痛苦和緊繃中得到一絲鬆弛,緩緩伸出了手來道:“起來吧。朕……”

可是話語卻突然頓住,慈衡反應最快,以匕首割斷捆著太醫的繩子急道:“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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