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霜雪沒敢說話。
許久之後,遲風才鬆開手。
石屏山毗鄰赤流海域,終年不見雪,人間十二月天了,夜間的海風也不過添上了幾分清涼之意。
銀月皎潔,月光灑在海平麵上,清澈蔚藍的海水隨風微微晃蕩。
陸霜雪小心翼翼窺了遲風一眼,他盤腿坐著,眼睫微垂,如瀑的長發剛才胡亂束了一把攏在背後,有幾縷垂在臉側,被海風吹拂索索飛起,碰到她,纏在她的手臂的衣服上。
陸霜雪小心把這幾縷發絲摘下來,又偷瞄了一眼,遲風還是沒動靜,她小心翼翼調轉腦袋和身體,準備控刀飛回去。
不過她神識剛一動,身後卻響起了遲風悶悶的聲音:“我不知道。”
回答的是剛陸霜雪隻說了半截的那句“你什麼時候喜歡我的?”,大概後麵還有句“你究竟喜歡我什麼啊!”
遲風想了一會兒,但他也說不大明白。
他發了一輪脾氣,大抵還是不願意浪費這個表白自己的機會,抬頭瞪了她一眼,破罐子破摔,“反正,看著你我就高興!”
“你那些翹腳摳耳胡吃海塞亂七八糟的動作,我看著就喜歡。”
“你說的上古正道我也很喜歡。”
反正哪怕是陸霜雪那些在曾經的遲風看來粗魯得很的小動作,他如今看著也順眼極了,率真豪爽不做作,甚至還有億點點的可愛。
至於東極洲的其他人,哪怕再多的修養格調禮儀天成舉手投足猶如行雲流水,在遲風看來,都不過是一群迂腐又虛偽的愚蠢家夥。
一整個東極洲,也隻因為出了一個陸霜雪,才終於在遲風的印象得分中扭虧為盈。
嗯,陸霜雪的師尊赤霞劍尊應也算是好的,千紅算一個,胖子也算一個吧,就這麼多。
至於為什麼會喜歡陸霜雪,什麼時候喜歡上的?先前輾轉反側的暗戀甜蜜間,其實遲風也有想過的。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喜歡上的?
隻是在他想起這個問題時候,回憶就想有意識一樣,一幀一幀在他腦海中掠過的都是她風風火火的身影和活力十足的麵龐,她的言語。
她自己一個人,就是一個小宇宙,能量爆棚。
連兩人初相識時,少年的她樂顛顛扛著一柄虎頭大刀衝上來搭桌子,還有傻不愣登在街邊蹲著幫人賣身葬父的樣子,他現在想起都覺得可愛極了。
最後他覺得可能是在上清宗青鸞的峰那時,在那個漆黑的雨夜,她拉著他的手掉頭沿著溪澗衝上小橋,在山麓痛罵穆清沅。
遲風無法形容當時的感受,隻是此刻回憶起來,都依然身臨其境一般,心臟的戰栗一陣陣直達指尖。
千萬人俱往矣。
那幅畫麵從未褪色。
她鏗鏘有力的聲音猶如鼓點般敲擊在他的心坎,大抵他此生都不會再有一次這樣觸及他靈魂般的經曆。
遲風的出身可以說是高貴絕倫,無人能望其項背,他生為澗魔界太子,天賦過人,青年登位,傲視群倫。
可是他的另一麵又是那麼地坎坷。
從小,有關母親的流言蜚語不絕於耳,稍稍長大後,穆清沅的出走印證了那些傳言,坊間各種鄙夷不恥,親貴惡意滿滿的揣測,不堪到了極點。
遲風殺儘一批,才將這些讓他滿腔憤慨的蜚語強壓下去。
可偏偏走到今時今日,母親找回來了,父親亦重新振作了,可偏偏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就如那被打碎過的瓷器,哪怕箍回來,甚至重新煉製過貌似表麵如初了,卻不代表曾經的裂痕不存在了。
它原來早已留存在時光裡。
父母子女之間,已經再也找不回從前的時光了。
遲風這人,驕傲到了極點,身邊的環境讓他那麼地不滿不忿,強壓下去,卻並未讓他真正痛快。
懣鬱一層層積聚下來,藏在他的心底,可能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他潛意識裡對身邊的環境是那麼鬱懣的。
他從小厭惡東極洲,認為那些靈修個個虛有其表,可讓他血腥鎮壓才噤若寒蟬的澗魔界,真的比東極洲好上很多嗎?
各有各的齟齬,半斤八兩罷了。
直到他遇上陸霜雪!
她就像霹靂電光般,閃亮登場,大喇喇地闖進他的人生。
讓他知道,原來還有這樣的人。
原來還可以這樣!
所有生恩養恩綁架,所有所有的人世間的潛規則,都敵不過她的理直氣壯。
她可能不知道,她吸引著他,猶如那撲火的飛蛾,趨光而去,他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心。
皇天後土,世間種種,他這一輩子,大概都不會再遇上一個如此獨特的她。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如同火樹銀花,閃閃發亮,吸引著人世間那些還未曾徹底被濁流夾裹的人,他們誰能不心折於她呢?
他怎麼會後悔,他怎麼可能後悔?!
種種情緒翻湧,強烈都很,遲風斷斷續續說著和她相識以來的許多事情,有些陸霜雪已經遺忘在記憶角落裡頭的,他還記得真真的,他想起什麼說什麼,有時小激動,有時羞澀平和,說得有些淩亂,正如此刻他的心。
或許他還說不清沒想得那麼明白,情愛從何時何處而生,但他可以肯定的一點是!
“我不會後悔的。”
遲風說:“永遠都不會!”
海風和暢,一陣又一陣吹拂著,極遠之處有鮫人唱歌,靡靡的歌聲伴著海浪聲,明明大乘期已經不受鮫人歌聲襲擾了,但兩人仿佛卻被蠱惑了去,聽著那歌聲,心臟一陣陣莫名鼓噪。
遲風說他此生不悔。
月光皎潔,兩人目光一觸,陸霜雪飛快移了開去,小心肝卻怦怦亂跳了一把。
她胡亂說了一句,趕緊調轉頭去裝模作樣驅駛虎頭大刀,手按住心口,老臉居然紅了,臥槽,臥槽,臥槽!
能不能彆說得那麼動人啊啊!
……
陸霜雪趕緊驅趕著虎頭大刀往海邊去了,她沒敢回頭偷瞄,佯裝一本正經地擺動著手裡的傳訊符。
沒一會兒,遲風從後麵湊上來,“誰的?”
陸霜雪咳咳輕咳兩聲,“不知道,試試吧。”
遲風是從她後脖子一邊的肩膀湊上來的,她心裡大罵遲風這個狗家夥,麵上卻不敢吭聲,鵪鶉般的自己往側邊不著痕跡挪了挪,趕緊把那個傳送符懟到兩人中間,“一起瞧,一起瞧。”
遲風抬瞼瞟了她一眼,心裡輕哼一聲,倒也沒有窮追猛打,懶懶“嗯”了一聲,也斜眼瞄著她手裡那枚傳訊符。
陸霜雪翻了翻,兩麵都看了眼,這是一枚等階很高的傳訊符篆,青色金屬質地,邊緣繪著纏枝道紋,中間一個平坦鏡狀的神識寫板,最頂端還有一點會閃爍的紅色小晶玉。
這是一個既能傳音、又能神識書寫傳訊的高階傳訊符篆,已經完全稱得上是一個頂階法寶了。
陸霜雪想了想,壓著嗓子模仿那瞿峰主聲音,試了七八遍,等遲風點頭說勉強可以之後,一按傳訊符言簡意賅:“事情辦得如何?”
對方那頭是隻驚弓之鳥,唯一能抓住的隻有和仙域那邊穆應元的誓言,他果然立馬就回訊了,“布防相關的圖表我不是給了你們幾次了嗎?我都說了,君仲祈那小兔崽子的安排是每天不定期多次調整,我能實時掌控的隻有陸家,不過你們放心,我已經和千裘天璿聯係上了。
“下一輪戰事打響之後,你讓你們界主安排人隻管往這邊來!我們會隨機應變的!”
蒼老的聲音語帶興奮,終於再有了往昔一點的躊躇滿誌。
“艸,我艸啊!”
陸霜雪趕緊壓著嗓子往那邊“唔”“嗯”了兩聲,按停傳訊玉符,她立馬就跳起來,這個蒼老聲音非常熟悉,居然是她的祖父!
陸家老祖陸辛夷!
沒死的居然是他!
還有一個千裘老祖仇至鈞,天璿司馬無孫,沒死透的老東西,居然還有三個這麼多。
陸霜雪趕緊用傳音符將此事告知了君仲祈及遲旌,當初君仲祈圍剿君仰元,是神魂俱滅的,因為這等修為的超級大能,肉身消隕還能元嬰或神魂逃遁,正如當初的陸霜雪和遲風。
解決老東西的戰役是同時發起了,但君仲祈隻有一個人,哪怕他有安排人在其他五家,但深入彆人家裡,總得是彆人為主的。
君仲祈有預料,可能會有漏網之魚,所以他一直防範著。
但顯然,這舍不得殺死自家老祖的人有點多啊!
陸霜雪遲風得趕回去助陣才行,兩人立即收拾整理一下手頭的東西,全速趕往最近的傳送陣去了。
動身之前,陸霜雪嚴肅臉,和遲風說:“接下來,我們要乾正事的。”
大兄弟,騷擾能暫停不?
遲風十分生氣:“我像那麼分不清輕重的人嗎?!”
“不不不,你不是。”
陸霜雪趕緊承認錯誤,點頭哈腰,“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