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的聲音從裡麵傳來:“朱載垓,我告訴你,人壽有儘、事在人為,若隻需祈求蒼天便能成事,又何須這朝廷上下、京城地方大大小小官員數萬!既然太醫已經回天無力,就不要強求!再讓我看到你這樣裝神弄鬼的,學你的那些祖宗吃什麼靈丹妙藥,老娘就是在陵墓裡也要跳出來揍你一頓!”
朱載垓呆呆地看著黑洞洞的屋子,喃喃道:“媽……你就一點念想都不給我留嗎……”
夏靈瞬沉默半晌,道:“去休息吧……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你放心,你媽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等到這個月休沐的時候,咱們去看看你爹吧,娘還有很多話想和你們兩個說。”
年輕的皇帝卻隻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天亮早朝時才離開。
萬歲爺的信被送往了藩地,送往了邊關,王爺公主們都努力地往回趕,想要見到母親最後一麵。
皇帝與太後出遊是在月底的時候,那天秋高氣爽、晴空萬裡,卻又沒有風沙,是難得一見的好天氣,金黃色的田野上滿是辛勞的農人,仿佛孕育著新的生命。
母子二人都換上平常人家的衣服乘車出行前往康陵,太後伸手掀開車簾,感慨道:“還是秋日的天氣好啊,看看這太陽。”
被朱載垓請來的蒲桃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就像娘娘第一次進宮那天一般,陽光明媚。”
太後恍然想起近五十年前的那個秋日,道:“是啊,我嫁人那日也是一樣的好天氣,隻是當時隻覺得頭頂的鳳冠太重了,匆匆忙忙入了宮,連頭頂的太陽都沒有在意。”
二人各自笑了起來,朱載垓的臉上卻始終沒有笑容,兩人也隻是依舊說笑著。
等到了先帝的康陵,二人叫宮人們先將祭品都換了,這才叫人都離開祾恩殿,隻餘母子二人在內。
太後環視祾恩殿一遭,道:“這配殿已經按照你爹留下來的話簡單配置了,以後就按照這個規模修吧,千萬不要花那些閒錢弄這些死後也見不到的東西。”
“媽……”
“我棺內也不用放什麼金銀珠寶、奇珍異物,就將你爹送我的東西放進去就好,免得那些小賊還惦記著我們。”太後沉吟片刻,道:“倘若禮部覺得不夠,那就將我剩餘的那些舊首飾都放進去吧,老樣式了,留給你們也不值錢的。”
朱載垓伸手拉著太後的衣袖,如同一個小孩子一般晃了晃,道:“媽,能不能彆再說這些了,倘若爹知道了也不會開心的,他一定希望你長命百歲的。”
太後莞爾:“那可說不定,要真有泉下相見,或許他還嫌我去得太晚呢。”她垂下眼瞼,道:“人死萬事空,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朱載垓看到老娘已經鬆弛的皮膚,在陽光下顯現出的臉上的些許斑點,不斷下垂的臉頰……她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雷厲風行的皇後娘娘了。
“傻兒子,看我乾什麼?”太後忽然笑道:“轉眼間……你爹也已經走了三十多年了,銘兒也長大啦,連孩子都有了……”她見皇帝不說話,道:“怎麼,才發現你媽我老了?老娘現在也真成了老娘,人老了就該乾脆利落地走啦!活著都覺得累——”
朱載垓不語。
太後與皇帝離開康陵,見天氣還好,道:“兒啊,陪媽走一走吧。”
“好。”朱載垓伸手扶著母親,以免她被山路上偶有的青苔滑倒。
兩人一路走下山,太陽已經逐漸西斜,車駕正在那裡等著,太後忽然道:“兒子,咱們騎馬回去吧。媽好久沒有騎馬了。”
朱載垓有些無奈,道:“媽,你現在的身體哪兒能騎馬啊……”
“胡說八道,你媽威風不減當年呢,還輪不到你小子指手畫腳的。”太後瞪了他一眼,對牽馬的內臣道:“把馬給我。”
內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朱載垓,見他近乎微不可見地頷首,這才鬆了一口氣,恭敬地將韁繩遞給太後。
太後出人意料的靈活,利落地翻身上馬,露出爽快的笑容,道:“兒子,咱們走。”
朱載垓見她似乎沒什麼不妥的地方,這才笑著應聲:“好。”
娘剛才大概也隻是說笑罷了,她的身體還好著呢。
母子兩個人遛馬行在路上,夕陽灑下的金色光芒落在太後身上,她凝視著遠處的景色,道:“這樣的天真好啊——”
“是啊。”
“就和我初來這世上一般,也是這樣秋日的天色,金色的光芒傾灑在這片土地之上,耀眼而又蒼涼,莊嚴而又輝煌。偶然想想,或許從那個時候我就愛上了這個國家,愛上了這片山河……”
朱載垓想到母親生辰是在冬日,她卻說初見是在秋日,實在是有些奇怪,忍不住問道:“娘的生辰不是冬日嗎?我記得是冬月廿三。”
“你不知道、你不懂——”太後看著他笑了,隨後彆過頭看著遠方:“現在這裡終於多了些生機,我也總算無愧於自己,無愧於來此世這一遭啦——今時今日我才明白你爹和我說過的話……人本就應該嚎啕而來,大笑而去啊……”
赭黃的光芒打在太後的臉上,她好像忽然年輕了不少,眉梢眼角的細紋也漸漸消散離去。
“媽……”朱載垓看著她的側臉,喃喃道:“有時候我也不明白,您到底在想什麼,有些事情,你也從來不和我說……我們都不懂你。”
太後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一樣,忽然歡呼一聲,伸腿一夾馬腹衝了出去,很快便成了一道影子。
朱載垓大驚,急忙也策馬追了上去。
可是連風都追不上她的速度,更不用說朱載垓了,他隻能努力追隨著母親的背影,望著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夏靈瞬終於勒住了韁繩,一點一點慢了下來,血紅色的夕陽照射在她身上,連衣服也被染成了朱紅色,她回過頭看向終於趕上來的兒子,笑道:“走啦。”
朱載垓愣住了。
那是一張多麼年輕的臉啊,是他都未曾見過的,如同少女一般充滿生機與活力。
熙和四十七年秋日,孝德毅皇後夏氏病重,九月廿五病逝,年七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