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馬場在原霽加入後, 隻在一百騎士初入陣時,給漠敵軍帶去了壓力。但漠狄被稱為“馬上王國”,他們很快調整過來狀態。
原霽的一百騎兵, 在烏泱泱的人頭戰中, 優勢並不明顯。
月色清寒迷人,其下戰爭卻殘酷無比。
趙江河好不容易從馬蹄下翻滾出來,爬上自己的高頭大馬。他滾了一身泥一身土, 爬上馬後, 第一時間找原霽。
他見到原霽還在和那個漠狄王纏鬥。
一老一少全都下了馬, 各自功夫了得。漠狄王即便不如原霽反應快,但多年的戰爭素養, 讓他麵對這頭涼州長大的狼崽子, 並不落下風。
原霽天生神力又如何,漠狄王叱吒沙場,數十年戰事生涯,後天彌補之能, 哪裡差先天多少!
漠狄王穩住下盤, 一聲怒吼,就將從後鎖住他喉嚨的原霽扔了出去。原霽被砸在地上,伴隨著巨響聲,他的後背被磕得一陣發麻。
狼崽子卻打不死。
原霽喘氣著爬起來,眼睛緊盯著漠狄王!他完全不顧身上傷勢, 發亮的眼睛布滿血絲,如同閃著幽幽鬼火,透著懾人氣勢, 讓漠狄王有麵對發瘋野狼一般的駭然感――
原家怎麼把孩子養成這個樣子!
趙江河大喊:“原霽,你能不能行!你在打什麼鬼!”
原霽不說話, 他手撐在膝蓋上,再次向威武雄壯的漠狄王飛奔而去。他一腳踏上對方膝蓋,借力抵住對方肩膀,手中運氣。
一把長刀如雪,從少年腰間拔出!
漠狄王上半身後仰,再次和他一同滾入了馬蹄混亂中。
倉促之下,原霽抬眼,和不遠處那乾著急的趙江河對視一眼。
趙江河一怔。
多年兄弟,趙江河一眼看出原霽的想法――原霽在猶豫,原霽沒有把握。
一萬兵馬對上三萬敵軍,臨到戰前,從未上過沙場的原霽,也有些遲疑。
沒有人永遠自信。越在乎什麼,便越謹慎什麼。
趙江河閉目,咬著腮幫掙紮半晌,睜眼時他大吼道:“原霽,你彆單打獨鬥了,你來指揮此戰!老子是將軍,老子命令你來指揮戰爭!出了事是老子的責,不用你負責!”
麵頰被老漠狄王一拳擊中,原霽反手一掌揮出。氣吞山河之餘,原霽不忘怒罵:“你說的什麼屁話!”
趙江河激他:“你還想不想成親了!你再不上,你的小淑女就走了!”
原霽再次被漠狄王撂倒在地,這一次,原霽吐掉口中血。他平躺在地,仰望著空中落落九天銀河,齊飛月明。他不禁微微發笑。
瞬息之間,原霽和趙江河目光對上。獨有的默契,讓他不必再說什麼。
原霽胸中湧上豪情萬字,翻身躍起,高聲:“好!從現在開始我來指揮此戰!老子不用你負責,勝了敗了,都是我的!”
―
原霽指揮一萬騎兵對上漠狄軍的三萬兵馬。
原霽自己帶來的一百騎兵,如李泗等人,都是從小和原霽一起打架著玩大的。這些年輕兒郎們從未上過戰場,不過是憑著兄弟情,被原霽振臂一呼,就隨他來了。
這些不會真正打仗的年輕兒郎們,在青萍馬場上初時惶惑,但在原霽接過指揮權後,他們找到了熟悉的節奏感――
就像回到了以前,他們和原家小七郎快馬遊走涼州、行俠仗義的舊日時光。
黑夜如罩,萬馬齊奔。原霽年少清厲的聲音在馬場上下令:“絆他們的馬,摞倒他們的馬!彆管用什麼工具,把他們弄下馬再說!
“束翼,你去把馬場上的韁繩都解開,把馬場上的馬全都放出來!
”十步,啄馬眼!有一個算一個,全給老子下馬!
“你們躲什麼?我涼州鐵騎天下第一,屈屈漠狄軍算個屁!都給老子上,誰往後躲,大家看見了直接宰了!
“軍令如山,事急從權,誰敢違抗!”
漠狄王驚駭,他眼見著原霽和這批兵馬的配合越來越默契。原霽那一百個人衝入陣中,各種下三濫招式全都招呼過來。
一群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們,在沙場上如馬蜂窩一般亂竄,給人搗亂――
“拿馬糞糊他眼睛!糊他!”
“把他衣服剝光,推到水潭裡去,他是什麼王來著?”
漠狄王胡子翹起,聽他們肆無忌憚地招呼著過來撲殺他,何其大話!精神抖擻的老人家將一個人扔砸出來後,後腦勺被一團馬糞砸到。
漠狄王氣得發抖,跳上馬追殺他們:“老子聽得懂你們大魏話!”
這一百個年輕郎君們不慌不亂地拍著馬屁,一下子如鳥獸散,各個瀟灑逃命:“媽呀,那個老頭子說大魏話,嚇死我了!
“不打了不打了,原霽你上!”
戰事嚴肅,死傷過眼,卻被他們鬨得如同兒戲一般。
漠狄王渾身無力,硬生生被氣笑。
―
薛師望所領的馬賊一夥人,加起來也不過一百來人。一百來人,在戰場上根本發揮不了什麼作用。
這夥人得到薛師望的傳訊,策馬立在沙丘上方,盯著下麵青萍馬場上的戰事。
他們原本也想殺進去相助大魏,但是看了半晌,發現下方戰爭有原家七郎的指揮,自己等人下去,隻會衝亂節奏。
他們凝視著下方,討論半晌後,才派出數人畫了麵旗幟,扛著旗跑向馬場。
他們邊跑邊喊:“原將軍率五萬兵來援,原將軍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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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刀相撞、旗動鼓鳴,耳力敏銳的人抬起頭,看到了沙地上跑下來的人和旗幟。原霽反應極快,立時招呼:“束翼,我二哥來了,你帶兵去接應!”
常年和涼州軍作戰,漠狄軍隊中自然有聽得懂涼州話的。
漠狄軍一聽五萬大兵,就開始慌亂。
漠狄王奮力穩住局勢:“彆被他們騙了!他們哪來的五萬兵?原讓要守玉廷關,根本不會派人來這裡……誰又砸我馬糞!”
砸他的人,是翻上馬背、渾身被血和泥汙所染、卻笑容戲謔調皮的原霽。
少年郎笑嘻嘻地看著他這個老頭子半天。
原霽忽然一改口音,說了一口字正腔圓的漠狄話:“你們大王才是哄你們!你們聽著,我是原家七郎,我人在這裡,我二哥當然會來援助!”
原霽對震驚的漠狄王揚一下下巴,頗為自得:身為涼州好兒郎,誰還不會說兩句漠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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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江山,關幼萱行在最前方,苦哈哈的司儀和賓客們或騎馬或騎駱駝,跟在後方。
原讓不讓他們這隊人再深入了,恐遭遇敵軍。原讓時刻關注著戰事,頭頂的偵查鷹們拍著翅膀,在寒夜下來回盤旋;關幼萱則和其他人一起眺望,等待原霽。
時辰一點點過去,離戌時三刻越來越近,身後眾人的竊竊私語聲變大,幾乎掩蓋不住。
關幼萱不理會那些,金黃光氤氳,她繡著雀鳥雲紋的深紅裙擺鋪在駱駝上。駱駝載著她登上沙丘,她向暗黑的遙遠望去。
許久許久後,從遠而近,所有人都聽到了大地震動聲。城震有聲,他們一起抬目。
銀河如帶,懸掛天際,山丘沙河一重又一重。天上明月如從水中打撈而出,空氣中流竄著越來越近的血腥味和殺伐氣息。
所有人屏著呼吸,看亮晶晶的水窪上,銀色水光飛濺,眾騎士踏河而來,英姿勃發!
鐵馬巍峨破雲,黑甲嶙峋穿山!
離去時百人,歸來時千萬。月光下,胄甲銅盾森森,原霽沾著血點的臉孔、英俊的眉目在黑暗中清晰起來――
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自古功名,獨屬少年。
隔著山川丘陵、銀光清湖,沙塵滾滾,一身黑紅戎袍、沾染血汙的原霽翻身跳下馬。
背著光影,彪悍不羈的小野狼一臉汗汙血漬,他牽著棕馬笑起來,露出白牙。清風徐徐,關幼萱捂緊自己的心口。
她麵頰緋紅滾燙,想:夫君未免太好看。
而自己心跳的聲音也未免太大。
關幼萱發怔了一會兒,好像才想起來一樣,在侍女的攙扶下下了駱駝。她仰望他,向一身血的原霽跑去,清脆喊他:“少青哥哥!”
原霽目中的森冷便都溫和了下去,心口灼燙的快要跳出來的心臟也複原。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緊趕慢趕,到底在趕什麼,怕失去什麼。
而今看到她穿一身嫁衣向他跑來,原霽心中浮起說不出的高興:定是他第一次打了勝仗,他太激動了。
天地闃寂,司儀的朗聲打斷沉默:“吉時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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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的原小七郎的婚事為了不耽誤吉時,隻能在城外二裡外的沙丘上舉辦。
原霽身上的血袍未換,眾人猶疑時,關幼萱怕他們的猶豫誤了吉時,連忙道:“不要緊不要緊,婚服不也是紅色的麼,都一樣!”
眾人便都笑,揶揄:“小娘子等急了。”
關幼萱滿頰酡紅,拉著侍女躲開眾人視線。待沒人看她了,她悄悄打量原霽,見原霽正低頭看她。
原霽伸手就掐了她的臉一把,壞笑道:“你就知道吉時!”
他們還是像小孩子一般。關幼萱笑吟吟望他,原霽咳嗽一聲,覺得自己一身汙臟不配她。但他往旁邊挪一步,小娘子跟上他一步。
原霽再挪,關幼萱再跟上。
原霽望天。
他便站得筆直不動,等著司儀繼續主持婚事。他立在沙漠上,目光平視前方,一臉嚴肅,嘴角卻忍不住輕輕勾一下。
他努力地將唇角拉直。
“敬天地――”
“敬父母――”
“十步”呼嘯著在黑夜上空盤旋,原霽和關幼萱跪在天地間,按照司儀的指引向四方叩拜。沙漠夜間的寒風冷冽如刀,但此間肅穆莊重,無人覺得冷。
沙塵遮天蔽月,軍人們肅立相候,讚者唱祝詞,儐者引二人對坐,共飲合巹酒。
圍觀者中,原讓代替了原霽父親一職,勉勵兩位小夫妻婚後如何互相扶持,不可生怨。原讓自然沒來得及詢問青萍馬場的戰事――但原霽領著一萬兵馬回歸,本身已經告訴他答案。
蔣墨則和原家人站得涇渭分明,與滿堂恭喜不同,他神情不虞。原霽勝利歸來,於眾人是大喜,他卻覺得遺憾。
可惜了。
關玉林傷懷又感動地看著乖巧的女兒終於嫁出去,裴象先滿意頷首。裴象先落後老師幾步,向身後一人吩咐兩句。
於是,當原霽和關幼萱飲完合巹酒站起來時,天邊“砰砰”幾聲巨響,燃起了煙火。
眾人吃驚,一同仰頭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