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廊下, 院中栗子樹已落葉成禿。爐上小泥壺“汩汩”作響,原讓與原霽兄弟扭頭看封嘉雪。
封嘉雪說“可有報酬”。
原霽心想:人心不足蛇吞象。封嘉雪這個瘋女人果然不知足。
原讓同樣愕然。
他勉強笑一下:“不是說好給軍糧的麼?”
見封嘉雪神色不變,原讓溫和道:“難道我們兄弟與阿雪多年的情誼, 還要用報酬來算?”
封嘉雪靜靜瞥他一眼, 見原讓目光閃爍地移開。封嘉雪唇角輕輕扯了一下,抬手接過了原讓遞來的茶水。原讓剛放下心,便聽封嘉雪慢聲:“二哥說話不誠, 待我不好。二哥若這般, 我們之間的情誼, 也算完了。”
原霽冷聲:“你什麼意思?”
原霽的冷硬脾氣,封嘉雪是一貫領教過的。她輕蔑地覷一眼原霽:她少時與他打架, 長大了卻不會再與他鬨。
好端端的, 讓原二哥笑話,以為她與原小七一般幼稚。
封嘉雪直接忽略原霽,似笑非笑地看向原讓:“原二哥原來說好送我軍糧,是為了補償我那沒著落的婚事。我以為二哥就是這般好心, 便巴巴趕來了。誰知道來了後才發現, 涼州情況沒我以為的那般好。就算這次沒有漠狄進攻,我看你們涼州,也拿不出多餘的軍糧賠給我。既然二哥本就給不出我,那把我哄來涼州做什麼?”
她端著茶盞,垂下的睫毛陰翳落在淡黃色的茶水上。女郎淡褐色的眼眸在水光映照下過於明亮, 她輕輕地撩眼皮看原讓。那般神情,勾著火一般,等著人自主落網一般――
你既然好端端地把我哄來, 是否是因為你本人有何心思?難道你心裡會記掛我,想念我, 想看我一眼?
原讓露出微妙神情,快速地看了一眼原霽。原霽繃著神經,警惕起來。果然原霽看到二哥對封嘉雪露出抱歉的神情,摸了一下鼻子,道:“軍糧,是有的。隻是不在涼州……需要阿雪親自去漠狄取一趟。阿雪能從漠狄取多少,我涼州分毫不要,全部送給益州軍。”
原讓道:“我七弟最近在漠狄一事上參與良多,他與漠狄即將上位的新漠狄王交過手。阿雪可以和我家小七一道,阿雪放心,我讓小七去,絕不是不信任你。小七年少,正是跟著阿雪學經驗的時候。”
封嘉雪心想,說得好聽,原來是讓她來給他帶弟弟來了。
封嘉雪等著原霽拒絕,原霽怎麼可能與她同行,他們自小就不對付的。但是封嘉雪等了半晌沒聽到原霽那邊的動靜,封嘉雪側頭,見原霽坐得筆直,唇抿得極緊。他分明對原讓的決定不滿意,但他壓抑下自己眸中的火,並未暴起拒絕。
原霽,變得成熟了。
封嘉雪若有所思,想到了自己來時見到的那個漂亮小女郎……關幼萱有讓孤狼長大的能力?
封嘉雪淡聲:“原來二哥是要我來給二哥帶孩子的。”
原霽終是開了口:“你說話放尊重些。誰是孩子?你隻是比我早上過幾年戰場……若非我二哥最近犯太歲倒黴,怎會需要你?你們益州軍缺軍糧缺得是天下共知,我們免費送你,你還不要?”
封嘉雪道:“原霽,你算什麼玩意兒?”
原霽臉色猛變。
就連原讓都皺起眉,不悅:“嘉雪!”
封嘉雪心想,一到他寶貝的弟弟,連虛偽的“阿雪”都不叫了。
封嘉雪目光仍不看原霽,她將手中捏出了絲絲裂縫的茶盞砰地一聲輕砸在三人麵前的食案上。女郎淡聲:“原霽,你隻是一個小小武將。我與你二哥都是大將軍的軍職,我二人說話,有你插話的份兒麼?你二哥寵著你,慣的你無法無天。可我既不是你母親也不是你二嫂,我以雲麾將軍的身份坐在這裡,你是無權與我同席的。”
原霽刷地一下站起。
他輕而易舉被封嘉雪挑起了情緒,他心知肚明這個女人在刻意挑釁自己。他心中憤怒惱恨,隻覺得從小就這樣……二哥總說他不讓女孩子,可是每次,都是封嘉雪挑釁在前!
原霽不能明白,二哥找誰不好,找封嘉雪!
原霽咬牙,擠出一絲笑:“那兩位大將軍,屬下尚有軍務在身,這便告退了。”
封嘉雪眼皮不抬:“退下吧。”
待原霽氣衝衝地離開院落,原讓才搖頭歎氣:“你何必總這般氣他。”
封嘉雪唇角噙一絲笑:“好玩兒。”
原讓看著她,目中露出一絲回憶:“你們兩個呀,從小就這樣,見麵就鬥嘴,見麵就打架……我往日裡想起來,總覺得你與七郎這般見麵便要吵,也許就是前世修得的緣分,是‘青梅竹馬’的情分。我本以為這般緣分,你們該有緣結成眷屬的……”
封嘉雪盯著他。
她道:“我在益州時便知道,是你在亂點鴛鴦譜。二哥,我明確與你說,我對你家的小七是沒興趣的。”
原讓沉默一下,並未就此話題多說。雖然他原來與三叔,原霽的父親原淮野都屬意封嘉雪,認為封嘉雪是涼州未來當一不二的女主人……但是如今,隻要兩年後萱萱不與七郎和離,萱萱也很好。
原讓沒說話,反而封嘉雪轉頭看他:“二哥你為何不勸我成親嫁人?”
原讓一愣,說:“什麼?”
封嘉雪重複:“勸我成親嫁人。”
她手指自己,解釋道:“我已經二十多了,你的寶貝都娶妻了,估計生子也不遠了。但是我這邊一點兒消息沒有。我從小厚著臉皮叫你一聲‘二哥’,你既然也沒有阻止,那便是我即便在你心中地位不如你的寶貝,你也當我妹妹對待的。既是妹妹,為何不為妹妹考慮呢?我阿父這幾年,都不停勸我嫁人。二哥原來給我和你的寶貝配對,我還以為二哥也覺得我該嫁人了。可是難道二哥隻想過你的寶貝該成親,就沒想過勸我麼?”
她認真地盯著原讓,她要從他這裡得到自己並未多不如原霽的答案。
原讓緩緩道:“我隻是以為,阿雪是天下唯一得封的女將,天下聞名,女中豪傑。如阿雪這般的人物,誌不在嫁人。阿雪平日的日子,阿雪自己雖不說,我卻能猜到兩分。你一個女郎統領益州軍,穩穩地壓著你那些兄弟們……你平日受到的流言蜚語已經夠多了,我何必再用嫁人這種事來看低你呢?”
封嘉雪眼中緩緩浮起笑。
她說:“不,你不懂我。”
原讓詫異,揚了下眉。
他揚眉的樣子如清雪浩然灑落,日頭猝然生起,格外動人。封嘉雪目光不移,將他的一眉一眼全都記在心中,好留給自己日後的無數歲月慢慢回放。
封嘉雪與人說話時,難得多了些耐心解釋的溫柔:“我並不是聽不得嫁人這種話,我並不排斥嫁人。隻是我家中給我找的夫君,我都覺得配不上我。二哥,我首先是一個人,之後我才是益州軍的統帥。益州軍的統帥總有一天會不是封嘉雪,可是封嘉雪永遠是封嘉雪。我總有一天不會再當將軍,我得為那一天做準備――等我老了,打不動了,我需要一個夫君。”
原讓靜靜看她。
原讓溫聲:“我知道了,若是見到合適的郎君,我會幫阿雪留意的。”
封嘉雪目光幽若地看他一眼。
原讓疑惑回望。
封嘉雪慢吞吞地扭過臉,不看他。她望著庭院中對麵屋簷上的殘雪痕跡,問:“說完了我,再說說二哥你……你為何不娶妻?”
原讓苦笑:“這是明知故問呀。”
封嘉雪目中浮起笑,她偏過臉睜大眼睛看他,回憶著自己見過關幼萱的模樣,想學著作出一派嬌憨可愛的樣子來。原讓有沒有感覺到她不清楚,但是封嘉雪自己被自己的厚臉皮弄得臉畔滾燙。
她口上依然一副正兒八經探討的架勢:“是因為關妙儀耍了你麼?你本是為了聯姻,也想成婚後好好待人家。沒想到遇到這種自私自利的女人……”
原讓神色幾分勉強,提起關妙儀,他開始不自在,目色微微閃爍,躲了開她壓迫般的凝視。
封嘉雪不悅――目光躲閃,必是心中有鬼。他心裡的鬼她清楚得很,他還是對關妙儀動過心的。
關妙儀那種女人……除了漂亮臉蛋,有什麼!
封嘉雪:“世間不是所有女郎都和關妙儀一樣,例如……”
她站起來,灑然喝儘杯中已涼的茶,她重新俯下身,湊近原讓。原讓驚愕地上半身後仰,有些不適應她突然靠近的樣子。他想她不拘小節,多年打仗養成了與郎君都是兄弟的習慣,隻是她這靠得……未免太近。
連呼吸間的氣息都拂在了麵上。
而離這般近,封嘉雪戲謔道:“二哥,例如我,便不會那般拋棄二哥不要。二哥人間絕色,舍得的人都是蠢貨。”
原讓:“……”
他麵頰浮起了窘迫紅色,他狼狽道:“彆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