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幼萱到了原淮野等候她的府邸大堂,略有些局促,她結結巴巴地請安,又拿捏著分寸不與人太親密。
原淮野饒有趣味地看著她,見這位小女郎可憐巴巴,夾在兒子與他之間,他都有些不忍心了。
原淮野心生感慨,他之前一直認為封嘉雪那樣的巾幗女將,才是最適合原霽的。但是現在想來,剛極易折,原霽這樣的性情,身邊有一位柔和些的女郎,也許能更好地調和他的性情。
一味地向前走、不回頭,隻看著山頂,不看身後覆蓋席卷的雪暴……最終,不就與他一樣了麼?
原淮野看夠了關幼萱的窘迫,才從旁側的桌案上拿了一封信,遞給她:“……找你其實也沒什麼事,隻是你既然做了小七夫人,未來的原家女君,有些舊事,我是希望向你說個明白,希望你心中有數的。”
關幼萱懵懵地接過信,正要拆看時,原淮野伸手攔,示意她先聽自己說。
原淮野盯著她,目中有些追憶:“你知道關家和原家兩家聯姻,但是關家嫡係明明在長安,我原家在涼州經營。按說我們這樣的武人世家,是無論如何也擠不進去長安那般貴族世家圈的。”
原淮野:“兩家之所以結緣,最初源頭,其實不是關氏長安一脈,而是你父親。”
關幼萱瞠目:“我阿父?”
原淮野笑:“是的,我認識你阿父。二十年前,你阿父阿母來到涼州,希望原家通融相助,讓你父母能夠出關遊學。那時漠北是我原家天下,漠狄不如如今勢大,漠北原家在,胡人漢人進出邊塞,我們都可給予保護。
“那時去見你父母的人,正是我。”
關幼萱乖巧狐疑,眸子水盈盈閃爍:“我不知道這些事,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我不知道我阿父出過關,啊,我想起來了!”
若是阿父沒有出過關,師姐怎會去西域遊學呢?師姐分明是受阿父的影響。
原淮野頷首:“是,所以一開始,與我原家建交的,便不是關氏長安一脈,而是你父親。那時我見你父親,你父親與我年歲相當,你母親還未曾嫁於你父親,是以師妹的身份相隨。當日我與、與……玉瑰,招待他們。雙方相談甚歡,我敬你父親學問,你父親也對涼州分外好奇。我還曾托付你阿父為涼州寫本書……不過事情過去了那麼多年,如你阿父這般的大儒,應當是不記得了吧。”
關幼萱很慚愧:“因為、因為……托我阿父著書的人太多了,我阿父忙著養我,根本沒時間,對不起……”
原淮野道:“無妨。因我也看出你阿父隻是迫於出關的需求而應下,他本就應得不痛快,事後未曾記得與我之約,也是正常。我想與你說的,是另一件事。
“當日你阿父阿母出關,招惹了漠狄人追殺。我帶兵相助,你阿父阿母救下了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孩子。那孩子我本是要殺掉的,但你阿父阿母心慈,不願殺生。他們請求我放過無辜孩子性命,說要自己養大。”
原淮野輕聲:“狼崽子被人扔在外頭不要,抱回家也依然是野狼。農夫掏心挖肺,養大那個孩子,是否最後會被野狼一口咬死……這是我與你阿父打下的賭。我們拭目以待。
“你阿父阿母為了養孩子,立即成婚,為了避免多生事端,從長安搬去了姑蘇,隻願離涼州越遠越好。二十年後,到底是血緣重要,還是養恩重要。這個答案,不知今日我能否知曉?”
關幼萱臉色煞白,隨著原淮野極輕的講述,她向後退步,眼睛越睜越圓。
她初時以為那個孩子是自己,彷徨茫然許久,但隨著故事展開,原淮野的話,直指一個人――
她的大師兄,裴象先。
她那仙風道骨、清逸瀟灑的大師兄,全然看不出胡人血統的大師兄,整日在家養養花看看茶樹、烹酒種草打算給父親頤養天年的大師兄。
關幼萱抿唇,分外堅定,又警惕地看著原淮野。她說:“師兄就是我師兄。我不會將師兄交給你的!”
原淮野看著她,緩聲:“如今你師兄留在涼州,真的隻是為了你麼?你要知道,十幾年前到現在,漠狄不再是我那個時期的漠狄。因為原讓對胡人開放包容之策,涼州的胡人和漢人,分不清血統,一家好是好,但是內應、細作,也變得多了……
“你要知道,朝中對涼州是舍是棄的爭執從未停止……若被大魏舍掉,夾在大魏和漠狄之間的涼州,會變得何其艱難,百姓要如何自處……涼州承受不起任何損失了。”
關幼萱道:“我知道!你放心,如今涼州,原二哥在管,我夫君也在一點點接手……我師兄,絕不會是內應!我師兄對你們的事根本不感興趣,他是為了我才留在涼州……所以我絕不會將師兄交給你們。”
她的聲音帶了幾分強忍的哽咽,自然是因感同身受,彷徨萬分。
原淮野盯她片刻,收回了目光,他淡聲:“所以小七夫人心中有數便好。我該提醒的所有都提醒過了,你師兄的真實身份,那個連你阿父阿母都不清楚的身份,我也寫在信中,你出去後便可看。
“你們這些孩子各自有各自的想法,隨你們吧。”
見原淮野並未態度強硬地非要她交出師兄,關幼萱心中的大石落地。她向原淮野屈膝感激,冷靜下來,輕聲辯解在她來涼州之前,師兄從未離開過姑蘇。
關幼萱喃聲:“我師姐出關遊學……師兄卻從未說要去遊學……”
她腦中驀地一頓,想師兄為什麼不出去遊學?
他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怕說不清?
關幼萱心中亂糟糟,再次謝了原淮野一聲。她打算回去研究一下此事,轉身便走時,回頭忍不住再次看了他一眼。
原淮野坐在幽暗中,日光輪替,他的麵容一刹那被吞入了角落的陰暗處,看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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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出去後,心亂如麻,見到原霽在原淮野府邸外等著她。小七郎背對著府邸,仰頭看著伸探出牆頭的冬日紅梅。聽到動靜,原霽回頭:“你們談什麼了?”
關幼萱盯著原霽,心中想到在黑暗中坐著的原淮野。
原霽的父親,從始至終都坐在那裡,任由黑暗吞沒。他平靜地與她說了很多事,語氣都死氣沉沉,隻有提起原霽,他目中才有一些光。原霽深恨自己的父親,可是關幼萱想著,也許原霽是原淮野活著的唯一期望了吧。
哪怕父子不言不語,也不相見,老死不相往來。
哪怕原淮野給自己判了死刑,與妻子離心,與兩個兒子都不親近。日後原淮野,必然也是孤零零一人……坐在幽暗中,被陰暗吞並。
關幼萱心中登時酸楚,她從自己懷中拔出匕首:“夫君,你低頭。”
原霽不解地低下頭,關幼萱仰頭,鋒利的匕首向他發頂刺去,他眼睛盯著她,一目不閃,絲毫不信她會殺他。關幼萱用匕首割了他一綹長發,握在手中,她對原霽說:“夫君,我去去就回。”
原霽目中閃了一下,見關幼萱轉頭重新跑回原淮野府邸,他沒有阻攔。他微微側頭,看到巷口出現的蔣墨,蔣墨目如毒蛇般,陰沉著臉站在那裡。
對上原霽目光,蔣墨似想上前,但想起什麼,又忍耐下來,掉頭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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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重新回來的關幼萱跑進大堂,在原淮野詫異下,她將一綹被自己係好的兒郎長發,放在了桌案上。
關幼萱低頭,不好意思:“是夫君的頭發。”
她愧疚道:“……我隻能給你這個……當念想了。”
她是這般溫柔的女孩兒。原淮野看著她,目中光輕輕閃爍。關幼萱不敢多看,匆匆轉身往外跑。
即將奪門而出時,關幼萱聽到身後原淮野突得說了一句:“當年我與玉瑰,你阿父與你阿母,我們曾戲言,若是日後各自婚娶,就給孩子定下親事。”
關幼萱錯愕回頭,目瞪口呆。
原淮野終於輕輕笑了一聲。他說:“已經過去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