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幼萱五月才到姑蘇。
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江南水鄉,吳儂軟語,煙雨人間。
跟隨她的女英軍們初見到這般精致的江南之處, 都有些不適應。她們小心翼翼, 路過學堂和學子們,向關父請安時,都覺得渾身彆扭, 覺得自己不該打擾這樣平靜的世界。
何止她們, 關幼萱自己都恍如隔世。
用膳時, 家中仆從侍女們端上許多小碗小碟,精致的小菜一點點, 再加上用木桶所盛的米飯……關幼萱恍惚, 她在大西北呆久了,眼見的都是大漠荒煙,大魚大肉,這般精細的生活, 她已經很久沒見到了。
關玉林見到女兒這般懵的樣子, 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然而女兒精神不錯,笑起來比出嫁前明朗許多,看著身體也很好……這門婚事,雖然他答應得不情不願, 女兒也不肯和離,但女兒到底算嫁了良配吧。
如果原霽不死,那自然是良配。
關幼萱飯後便與關玉林縮在書房中, 撒嬌著求阿父援助涼州糧草。關幼萱振振有詞:“梁王本就不該當皇帝。涼州有活著的小太子在,揚州之地節度使, 如果早早在這時站小太子,日後太子登基,阿父也是功臣啊。”
關玉林:“那也得涼州護著的小太子能夠登基……太子,實在太小了。”
關幼萱:“有五哥在的。阿父,什麼事情未曾發生,我們都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但是梁王得位不正,他早年就和漠狄勾結了……和外國勾結對付自己人的人,當了皇帝,對天下人是好事麼?何況我們……”
關玉林抬手止住。
他道:“萱萱,你隻是向著涼州而已。”
關幼萱一靜,她低頭承認:“是,我是向著涼州。如果在涼州住久了,認識了涼州的百姓們,便都想護住涼州的……阿父,涼州有什麼錯?多年戰亂,該怪涼州麼?可是誰讓涼州是邊境啊!因為戰亂,百姓們過得不好,便經常會叛亂……隻要、隻要有人能壓住涼州,朝廷多支持涼州的官吏們,百姓們都是大魏人,又怎會對長安有諸多怨言?
“大家都覺得涼州不好,覺得涼州排外。長安明明忌憚原家,可又不派彆的將軍們去管涼州……不就是因為每個人都覺得涼州難管,不想攪渾水,怕陷入涼州,就再出不來了麼?涼州是沒有人要的渾水,可是這攤渾水,原家世世代代守在這裡!難道原家就是欠涼州的麼?隻是因為原家也沒有選擇――誰能拋棄涼州的百姓們呢?
“我知道朝廷也很難,不知道該怎麼管涼州,所以才總想將涼州推出去,猶疑著是不是把涼州送出大魏更好。可是涼州若是不是大魏國土了,夾在大魏和漠狄之間,涼州怎麼辦?朝廷一直猶豫,不過是因為現在,涼州幫它守著長安,沒有了涼州,長安即刻被外敵攻陷……
“阿父,世上怎麼能有隻顧利益,不問情義的事情呢?你教我讀書,說世間許多事,不能隻想著利益如何,適不適合,會不會對自己有好處……人還應該做一些對的事情。這些事也許很難,也許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可是它是對的,是正確的,我們就應該去做。”
關幼萱凝望著自己父親,她目中淚光閃爍。她再一次想到自己初次做夢時,救下她的原霽;最後一場戰事上,死在她懷中的原霽。
他或生或死,他都是為了涼州而死。他始終是英雄。
關幼萱含淚哽咽:“我自然是因為我夫君是涼州人,我嫁的是涼州人,才懇求父親助他。可我也是因為涼州百姓太苦了,涼州太難了,我想與夫君一起努力,在我們有生之年,為涼州求一個生路,希望朝廷能夠重視涼州。我同樣是因為涼州是大魏國土,涼州百姓與將士們為大魏犧牲了很多,我們不該拋棄不管。
“既然梁王先行惡事,我們有這麼一個機會……阿父,幫一幫涼州,不好麼?你是天下聞名的大儒,你懂很多道理,隻要你、你聽我慢慢跟你說我見到的,聽到的,你就會明白……”
關玉林沉默著看關幼萱磕磕絆絆地說話,她不是因為緊張而說話結巴,他的女兒伶俐聰慧,說話哽咽,隻是因太過激動。關幼萱急切地想向他解釋自己看到的,急切地希望關玉林幫助涼州。她知道自己父親會天然幫她,可她還想父親不僅是因為她而幫忙,父親是為了公義、為了天下的道理而去幫忙……
這正是他教養大的女兒啊。
關玉林心中酸楚又欣慰,對天上的亡妻說:你看,我沒有辜負你,我一個人,將女兒養得多好。
關玉林緩緩地摟住關幼萱的肩,拿帕子為女兒擦去眼角淚。他將女兒摟入懷中,歎氣:“小丫頭萱萱……你不用說了,涼州的困境,為父是知道的。”
他悵然:“為父一直知道。”
正是因為一直知道,兩年前才會猶疑,值不值得將關幼萱嫁給原霽。
關幼萱在他懷中抬頭,恍了一會兒,她猛地想起:“公公說,他年輕時,在涼州見過您與阿母。”
關玉林點頭。
他耐心地為女兒把眼角淚擦掉,然後拉關幼萱坐到書案前。關玉林道:“為父年輕時,你母親是我的師妹。那時我二人考古天下,想出塞去找一些古跡痕跡,回來著書。我和你阿母,那時候是去過涼州的。那時涼州的原家因為你公公的原因,分外厲害,我們要出關,必須要征得你公公的同意和保護。
“那時候,你公公強行留我與你阿母在涼州住過很久。我那時以為你公公是不願我們出關,心裡發愁得不行,後來才想明白,他希望借大儒的筆,讓涼州為世人所知,讓大魏長安能夠知道涼州百姓們是如何生活的。”
關玉林回憶:“涼州本是很繁華的,它接通西域和長安,貿易往來都要通過它。即使是戰亂那麼多年,涼州的地位都不受影響。你公公希望世人認識涼州。”
關幼萱小聲:“但是你和阿母救了師兄,為了保護師兄,隻能匆匆離開涼州,沒有在那裡多待。”
關玉林一頓,詫異:“你公公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關幼萱:“師兄自己也知道。”
關玉林挑下眉,他若有所思,瞬時明白裴象先是帶著一些禦醫回來的緣故了。
關玉林:“你公公……他是個厲害的人物。可惜他打仗受了傷,聽說不能上戰場了,才從前線退了下去,回頭娶妻了。至於你公公的私人感情……我等外人,自然也無權評價是非了。隻是為父當初考慮你婚姻時,也想過你公公的緣故。”
關玉林道:“我當時本來不願你嫁,但是關家嫡係沒有女郎,關家和原家和親,你堂姐走後,臨時的,好像隻有你和七郎年齡近了。再加上你夫君是原淮野的兒子……為父想,原淮野那般人物,他的兒子,應該是個良配吧?”
關玉林略有欷[,悵然道:“為父當日心中實在糾結,既覺得原霽好,又覺得原霽不好。我覺得他應該是和他阿父一般有本事的人,可我又忌憚原淮野拋棄原配去尚公主,疑心他兒子與他一樣;但是原霽自幼在原二這裡長大,應該與他父親不一樣吧。
“七郎若是個本事高的郎君,我的女兒跟隨他,日子也會過得好;可若是七郎太有本事,我女兒跟著他,會不會很辛苦?原家培養七郎的決心實在太大了,整個涼州將希冀放在七郎身上,實在太明顯了……為父常日在想,我女兒嫁給這樣的人,也許會很苦吧。他再厲害,再有本事,但是他身上承載的,實在太多了。”
關玉林盯著關幼萱,緩聲:“原七郎的命,都不屬於他一個人。他命不由己,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為父多希望你能離開他。”
關幼萱露出一個笑。
她垂目:“我愛他。”
關玉林低悵:“是,女兒家都愛少年英雄。你日日與他這樣的人相伴,你怎會舍得離開他。我與你師兄,小看了你們……當我將你嫁出去,再想讓你回來,就太難了。”
他似笑,又似傷懷:“我們家的小丫頭萱萱,實在是性情太好了。你做的既是正確的事,阿父又不是什麼惡人,為何不幫你呢?莫要哭了。”
關幼萱擦掉眼淚,怕父親傷心,她掠過此事,說起另一事:“公公說他曾托阿父著書,阿父真的沒有寫麼?”
關玉林抬手,指了指書架。關幼萱起身,順著阿父手指的地方,從密密麻麻的書架中,找到了一本書。她詫異地看到這本書名為《涼州誌》,但是關幼萱自幼讀遍阿父書房中的書,卻沒看過這本。
關玉林:“你打開看看便知。”
關幼萱打開書目,翻了翻,她目光凝住。她看到的這本書,是寫了一半的書。書中有字,有畫,內容詳實十分。她大略看了幾眼,書中內容與現今情況不太相同,但若是許多年前寫的書,那倒是符合了。
關幼萱迷惘地抬頭看關玉林。
關玉林目露溫意,道:“這本書是你阿母活著的時候寫的。”
關幼萱握著書的手一顫。
關玉林道:“師妹要為涼州寫此書,她考察數年,頗為辛苦。自師妹嫁於我,世間總以我姓冠於她名前,我知道她雖愛我,但她心裡亦有傲氣,每每有人稱呼她不冠我姓時,她便目露喜色。是以,她既要著書,我便刻意避讓。她著完此書,便隻書她的姓名,與我無關。
“我們同門所出,我為大儒,她卻默默無名,委實不公。我求世間有眼有公,師妹能有此書傳世。可惜你阿母生了你後,身體越來越差。她病逝前,都未能寫完此書。天妒英才,人力何為?我便將此書收起,束之高閣。
“師妹既亡,就讓此書成為絕唱吧。我不會為她續一個字的。”
關玉林諄諄教誨:“萱萱,你如今活在涼州,我見你回來所帶的女英軍便知,涼州的女郎們彪悍於我們。既然你已經做了七郎夫人,你便應該與涼州的女郎們一樣,與你阿母所求一樣,不隻龜縮於男人之後。”
關玉林微笑:“是以你回來找阿父籌糧,為父對你是分外滿意的。我的女兒,雖嬌生慣養,卻並不嬌弱,隻能任人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