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霽屍骨未曾尋到。
原淮野對外的說法, 是原七郎重傷,需要養傷,接下來的戰事, 原七郎都不會出現了。
而親近的、對那場戰事了解些內幕的, 則知道原霽很大可能已經死了。
封鎖這個消息,不過是怕引起恐慌――狼王活著,涼州將士才會安心。
自然, 漠狄人、幽州軍那裡早開始傳謠言說原霽已死, 隻是這樣的消息到涼州, 還未曾傳開,傳謠言的人就被七夫人下令處死。
七夫人據說是去日夜不停地照顧她重傷的夫君去了。
幽黑天幕, 燈火寥落。隔著簾帳和屏風, 被寒風吹著的將軍們,聽到裡麵關幼萱哽咽又氣怒的聲音:“夫君自然還活著,再有謠言,傳謠者其心可誅, 依然該死。難道我連自己夫君的生死都不確定麼?”
將軍們在外, 聽著夫人疲憊的沙啞聲音,他們不敢再多打擾,隻說明來意:“……隻作戰統籌,還需要七郎定下……”
關幼萱聲音飄虛:“明日夫君會給你們的,暫且退下吧。”
待那些來探查的人走了, 關幼萱才虛脫似的靠著牆,用手捂住自己的臉。她渾身顫抖,咬唇欲泣。每次欺騙那些人一句“夫君還活著”, 她自己心中便也恍恍惚惚地,燃起那麼一個希望。
希望沒有找到屍骨, 就說明還有活著的可能。
即便這個可能太低了……公公用火燒“噬魂花”,雪停後,漠狄人急速退兵,涼州乘勝追擊……這些都和原霽沒有關係了。
她做了那麼多的努力,他依然葬身在戰場上……關幼萱彎著腰,在黑夜中默然哭泣。四野無風,天際晦暗,她體會到何謂命運的身不由己。
她明明已經心碎欲死,為了戰事,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裝作他還活著。
關幼萱喃聲:“你還活著……你還活著……這樣的話,是不是我多念兩句,你就真的還有活著的希望呢?”
關幼萱沒有坐在黑暗中哭泣太久,外頭女英軍中一員便踟躕:“夫人,原大人來見你。”
於是關幼萱便又要抹乾淨眼淚,作出獨當一麵的七夫人模樣,來和原淮野商議戰局。
原霽死後,為穩軍心,自然一切都要她這個再次受傷的公公撐著身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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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無將可用。
戰事到關鍵時期,能上戰場的越來越少。原淮野默不作聲,自然說要上場,但是關幼萱強硬地帶著醫工給他診斷後,得出他再上戰場,整個右臂就會徹底廢了,彆說再握刀握劍,恐怕連一根筷子,都夾不起來。
趙江河死了。
李泗還在戰場上。
原淮野也不能上戰場後,能上戰場的將軍又少一位……關幼萱和幾位將軍們心事重重地坐在帳中,看望原淮野的傷勢。
原淮野疲憊道:“實在不行……讓二郎回來涼州吧。”
關幼萱抿唇:“二哥與益州軍隨行,我們才能掌控封將軍的動向。除了二哥,沒有人能夠壓製住封將軍。”
她仍以夢來做判斷。她原本夢到對涼州的戰爭中,封嘉雪並不在意涼州人的死活,封嘉雪對涼州的態度,和她對待任何一場戰爭的態度一樣。她需要戰爭來養自己的兵,建立自己的威望。
封將軍自然是巾幗女將。
但是涼州必須用原讓來讓這個女將不生異心。關幼萱並非不信任封嘉雪,隻是……經曆了這麼多,不能再用私人感情,判斷所有事情了。
蔣墨與張望若一同立在軍帳中離門簾最近的地方,他們身旁,站著年幼的小太子。
軍中大大小小的事,負責和敵軍談判、寫檄文、向天下招兵的人,都是蔣墨。蔣墨日日帶著小太子聽這些,看這些……親身所曆的戰爭讓蔣墨迅速成長,母親去世後,他越來越沉默,如今蔣墨帶著小太子站在這裡,便是希望言傳身教,在小太子年少時,記得這一切。
蔣墨見他們派不出將軍,便開口:“不如我上吧。”
原淮野厲聲:“胡鬨!你從未上過戰場。”
他嚴厲的目光製止蔣墨――他不能讓兩個兒子都折在戰場上。
蔣墨垂下眼睛,道:“我也是原家兒郎,我雖未曾上過戰場,但是我聽說,二哥原本是想讓七弟到弱冠之齡再上戰場……”他悄悄去看關幼萱。
關幼萱麵容雪白,眼睛漆黑,看不出哪裡不好。
但他知道她不好。
蔣墨恍惚地想,如果當時死在那場戰爭中的人,是他,不是原霽,是不是就好了?涼州需要原霽,萱萱需要原霽……而他,反正也沒了母親,父親也不愛他,本事也沒傳給他……要是死的人是他就好了。
張望若在旁握一下他的手腕,聲音低涼:“柏寒,靜心。”
蔣墨回神,想要再爭取一下自己上戰場,軍帳外有軍士來報:“將軍、夫人,我們抓到逃兵。”
軍帳中一靜,關幼萱還在,有將軍就忍不住罵了臟字:“艸,都什麼時候了,還有逃兵?有什麼好報的,直接殺了便是!讓將士們全都去看……敢做逃兵,就是死罪!”
外麵來報的軍士不走,說:“……逃兵,是趙將軍和他夫人。”
罵罵咧咧的將軍還沒反應過來:“什麼趙將軍?”
一直沉默站著的李泗猛地一下抬頭,克製著自己身體迫不及待衝出去的力道。
關幼萱抬了目,輕聲:“趙江河和金鈴兒。”
那日她領著女英軍去清掃戰場,尋找原霽遺骸。戰壕中被救的人,初時還有趙江河,後來便沒見到了。關幼萱整理名冊時,將趙江河算做了死人。她以為趙江河也死在那場戰爭中了……原來沒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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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安撫下將軍們,讓原淮野好好休養,她和李泗一道去看望當了逃兵的趙江河。
進了一帳,趙江河被捆綁在地,麵容頹喪,胡茬一派混亂。他悶不做聲地閉著眼,虛弱地躺在地上,不管那些看守的軍士們如何打罵,他都不回。
金鈴兒跪在地上,哭著哀求人不要動手,門簾掀開,風雪從外吹入,金鈴兒抬頭,看到麵如銀雪、儀態端莊的關幼萱立在那裡,身後跟著容顏斯文的李泗將軍。
李泗忍不住向帳中走一步:“江河!”
趙江河睫毛顫一下,睜開了眼。
金鈴兒見到他們,忽然崩潰,她近乎發瘋地撲爬過去拽住關幼萱的衣擺:“小表嫂,小表嫂……不,七夫人,七夫人!你當沒有看到我和夫君好不好,你放我和夫君離開好不好?涼州多我們一個不多,少我們一個不少。夫君受了重傷,他不能再上戰場了……你放我們離開涼州,我們一輩子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趙江河唇顫了顫,說不出話。
關幼萱低頭,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金鈴兒。看她漂亮的臉蛋儘是塵土和血汙,看她長發淩亂,不顧形象地跪在地上哀求,眼中含淚。曾幾何時,那個引著她、向涼州女郎們介紹她的嬌俏小表妹,背著手不想嫁表哥的小表妹,怎麼會成這樣?
李泗:“趙江河,你自己心甘情願當逃兵?你忘了少青了麼?你不在乎少青了麼?!”
趙江河想到自己是怎麼從戰場上下來,怎麼被原霽背回來的。
趙江河閉眼,硬下心:“是我貪生怕死……”
李泗一拳打下。
李泗揪著趙江河衣領,將人從地上拽起,再一拳揮下。金鈴兒看得呆住,她尖叫一聲,撲過去抱住李泗的拳頭:“不!不要打了!根本不是這樣,是我……是我非要夫君做逃兵的,是我害怕了!”
李泗怔住。
關幼萱怔怔看著金鈴兒。
趙江河麵色鐵青,製止:“閉嘴!”
金鈴兒含淚抬頭:“我被母親收養,雖然常年往返軍營幫忙,但我從來沒真正見過身邊的人如何上戰場。我隻認識一個小表哥,但是小表哥他太厲害了,他生龍活虎,不管多難的戰,他從戰場上下來後,我再見到他,他都嬉皮笑臉地和小表嫂湊到一起玩。
“小表哥整天天不怕地不怕,我以為打仗很容易。隻有我自己的夫君上了戰場,差點死在那裡,我才害怕了……那天我在戰壕中找到夫君,我立在一地屍體、一地斷胳膊斷腿中,我腿肚子打顫,我真的害怕。我去摸夫君的呼吸,他還活著,我心裡卻已經生了逃跑的念頭。
“我不想夫君再打仗了,我想夫君活著,我想和夫君過平靜的沒有戰爭的日子……小表嫂,我怕了涼州了,我不想再這樣了……你是七夫人,你現在說話權利那麼大,你就當沒見到我們兩個,放我們離開涼州好不好?”
趙江河閉上眼,眼中落淚,全身緊繃。他一句話說不出,也不想說。他為妻子的行為而羞恥,可他又心裡艱難,想給她一個穩定的、平靜的生活……
關幼萱開口,一字一句:“不好。”
金鈴鐺呆住。
趙江河抬目。
趙江河目光和關幼萱對上,關幼萱盯著趙江河,聲音依然是纖纖的,纖骨下,卻帶著強硬:“趙將軍,將軍人數不夠,你即刻上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