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1 / 2)

再過些日子就是臘月,村裡略清閒了一點,昭明這假也好請。

他背著百多斤的大竹筐,兜裡放著村裡給的介紹信去了那更偏僻的農場。這農場是在山坳坳裡,坐了車下來還得走很長一段路,隻有一條羊腸小道。真不知道這農場產的東西得怎麼運送出去。

昭明走一會兒歇一會兒,到中午的時候才到了地方,問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村民,問到了農場的所在,拿著信去報個道。這邊附近村民的條件普遍是要比他待的村子差,他待的村子,村民的衣服上都有三五個補丁,而這邊的村民,衣服基本上是用補丁疊起來的,看不到略大一塊的布,一個個蓬頭垢麵,活似幾年沒洗過臉的流浪漢。

農場守門的大爺也沒有好多少,瘦骨嶙峋的,也不懂普通話,幸好昭明會講本地話,倒也不至於無法交流。所以很順利的就明白了昭明的來意,又領著他去找人。

這大爺可能不大和外界交流,也不是很圓滑,又或者昭明的樣子態度容易叫人放下心防,總之這位老大爺聽說他是來探望遠親的,這遠親還是下放人員,他居然沒露出什麼不高興或是警惕來,聊了幾句,居然還誇了誇下放的人。

說他們中間有一個人,能治牛,有本事。他們農場就是集體養牛養牲畜,有這麼一號人在,為集體減少了許多損失。

後來可能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問題,老大爺連忙又追加了幾句,“他們改造得特彆好。誒,真的,天天反省自個兒。”

兩人走了一會兒,到了一片墳地,繞過了這片墳地才看到幾個茅草屋子,是竹子搭的棚子,外麵抹了厚厚一層泥,上麵有幾層稻草,也能擋風遮雨。屋子外麵有兩塊菜地,地上還有些沒有收的芥菜和白菜。昭明一看這個住宿條件就放下一半的心。

“現在吃午飯,他們都在裡頭呢。”老大爺說完了就要走。

昭明趕緊拉住他,往他那乾巴巴老樹皮一樣的手裡塞東西,兩個雞蛋和一把糖花生。糖花生不是花生,一種油炸的麵食,上麵裹一層白糖,口感酥脆,是孩子很喜歡的零食,昭明昨兒也買了好些。

“這、這不成的,不成不成。”

“勞您多看顧看顧,我就在隔壁上灣村落戶,有事您找我。”

兩人推拒了一番,老大爺到底拗不過他,收下東西,很珍惜的塞進薄棉襖的內兜裡。

昭明沒有立刻進去,或許是近鄉情怯吧,算起來七八年沒見了,不知道他們如今怎麼樣了。

“你是?”

他徘徊的時候,從中間的屋子裡走出了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人,對著他瞧了一會兒,笑了起來,“年輕人好相貌。”很多人都誇昭明長得好,但這個老人說出來卻特彆意味深長,並非那麼淺薄的對顏色的誇獎。

聽到外頭聲響,裡麵又走出幾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得十分單薄,這麼冷的天,都露著腳脖子。其中有兩個還端著吃飯的碗,是很破舊的木碗,還是豁口的,裡麵也不是什麼精細食物,是渾濁的菜湯。

“娘……”昭明看到其中那套著不合身的灰黑單衣的中年女人,眼皮一顫,忽然眼淚就落下來,就跟不成串的珠子一樣散落。

心裡突然生出一種說不明的酸澀來,記憶如畫片一樣一閃而過,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女性形象,像是眼前這位,又像是彆人,胸口軟得不行,又痛得發顫。

“阿明!”昭明的母親愣了一下,她忍不住擦擦眼睛,一個箭步走上前,“阿明,阿明你怎麼會在這裡?”曾經大明星一樣美豔的女人,如今也被生活摧殘得不像樣了,滿麵風霜。

“這不是要下鄉嗎,就在附近。”昭明擦了擦眼睛,臉上反而露出笑來,“娘,姥姥姥爺呢?”他看到娘老了很多,生活得並不好,但這會兒他把所有的情緒隱藏起來,不想露出來叫人為難。

“這兒,姥姥在這裡。”雖然來了這裡許多年,說話還是怪異的腔調。其實當年姥爺下放的時候,姥姥是有機會離開這裡回去母國,但她不肯走,說這裡有她的孩子和她的丈夫,就是她的家,非要陪姥爺一塊兒下放。

然後昭明的娘也不放心老兩口,堅持離婚跟著一塊兒走。有時候世界就會給出這樣殘酷的選擇,隻能二選一。昭明的母親不是不愛他,隻是作為女兒她也無法割舍對父母的親情。無論哪一種選擇,最悲傷的都是那個做出選擇的人。

昭明的姥姥快步走過來,拉著昭明仔細端詳,又狠狠抱了抱他,“看我的小寶貝兒,哦,都長成大小夥子了。阿宇,你縮後麵乾什麼呢?”

姥爺從人後走出來,眼睛紅紅的,倒還能強忍著不掉淚,“孩子,你彆來……我們會連累你的,走吧,快走吧。”

姥姥本來很高興的,這會兒也意識到了什麼,輕輕的把手放開,“孩子,你姥爺說得對,你不能來這。靠著我們,沒好事。”

“放心呢,我拿了介紹信來了。我落戶的村子的村長是好人,他同情我,給我寫了信,我光明正大來的,誰能說什麼?”昭明伸出手拉著他姥姥的手,“咱們去屋裡聊,我走了一上午,肚子還餓著呢,您忍心趕我走麼?”

他說得可憐,他姥姥抹著眼淚,“你這孩子……”

“田嫂子,孩子都來了,你們這麼多年沒見,好好說會兒話。”

“是啊,田老弟,你也太謹慎了。就是見一麵,沒什麼大礙的。”

旁邊的人都勸他們。

姥姥咬咬牙,重重一點頭,拉著他去自己住的棚屋,“孩子,姥姥這還有個紅薯,拿著。”

姥姥、姥爺和昭明的娘三個人擠在一個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裡,這屋子沒有窗戶,隻有一扇木板門,裡麵也沒有床,地上鋪著草垛子,上麵有一塊硬邦邦的被子,這就算是床了。也沒有正經的櫃子和桌子,倒是放了幾個破口的瓦罐,裡麵放著他們的口糧。又有一張長凳,上麵放一些碗筷,衣服則掛在牆上,免得放地上蟲咬了。

姥姥拉著他在一個木樁子上坐下,見他看著屋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彆看這裡小,冬天不漏風,這些草垛子比家裡頭的木板床還暖和呢。”

姥爺和昭明的娘也走進來,昭明的娘拿著袖子擦眼睛,把一塊烤熟的紅薯塞到昭明的手裡,還是熱乎乎的。

昭明什麼也沒說,他左手拿著姥姥給的,右手拿著娘給的,知道這是他姥姥和娘從牙縫裡省下的口糧。小紅薯有半個拳頭大,梭子形的,外麵烤得黑乎乎的乾巴巴的,但剝開黑色的皮,裡麵就是金燦燦的肉。

昭明咬了一口,甜、香、軟、滑,沒有多少根須,真是天生的上等點心,人類精心製作的餡料都比不上。吃起來噴噴香,一路從嘴裡燙到心口。

“真香。”昭明一邊吃一邊說。

眼看著他幾口就吃完了,昭明吃得很快,幾乎要噎到了,他姥姥連忙從外頭端了一碗水來,“喝點水。”他姥爺默不吭聲的,把屬於他的那個滾燙的紅薯塞給了昭明。

“吃。”再多就不肯說了。

昭明頓了一下,幾乎是狼吞虎咽的把紅薯都吃了。紅薯他沒少吃,以前在北京吃,在村裡也吃,吃這東西吃得太多,看到都會反酸,但這次的尤為不一樣,甜得發酸,甜得發苦。那滾燙的感覺像是細針紮在身上,密密麻麻的疼。

以前隔著千山萬水,隻是送送包裹,所以感觸沒有那麼深。真的見了麵,才發覺自己其實一直惦念著他們。隻是隔得時間太久太久,幾年下來,他卻有點畏懼了,並不敢真的見一見。

如今見了麵,昭明突然特彆後悔,他後悔之前送來的東西太少,給長輩的關心太少,他也後悔來了大半年才來這一趟。

姥姥姥爺都老成什麼樣子了,他們還有多少時間?兩個老人的頭發都已經半白了,臉上溝溝壑壑,沉積著歲月和苦難。

還有他娘,明明也才四十不到,卻已經像一個五十歲的婦人了。身體狀況差還是其次,昭明在他娘的眼睛裡看不到希望,暮氣沉沉,像是活著的木偶。

仿佛有些心如死灰的意思。

昭明吃完了東西,他把竹筐裡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以前隔了半個中國,寄點東西也不方便,現在好了,就隔了兩個村子,省了一筆郵費呢。”

放在最上麵的是現買的棉襖和毛線衣,還有帽子和膠皮鞋,本地的款式,十分臃腫,好處是保暖,“都是這些日子攢下的東西,我一次帶過來。東西還是少了些,過些日子我看能不能買一些棉花回來。南方的冬天濕冷濕冷的,刺骨,穿得薄了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