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道:“爺名誰姓甚你是知道的,爺另有個字,叫文藻,乃伯父趙簡所取。爺有封信,擺在城隍廟香案底下第二行第四塊磚裡,上頭落了印,盧氏等人的去處和爺餘下財產的安排,都有寫明。再有你和安安,你放心,爺便是人死了,也不會虧待了自己的閨女。屆時下葬,埋幾件衣裳立個碑。你們也不必年年拜會,爺一個人靜悄悄的,挺好。”
他說到這裡,帳裡的人緊揪被子的手鬆了,忍不住想把帳子掀開瞧瞧他神情。
這些話說得輕鬆,可字字句句都在交代後事。
他不是說這番離開,再回來就會把失去的都奪回來嗎?
他這樣有本事,即便被抓入大牢被人通緝,都能來去自如,為什麼他還要寫一封遺書,做這樣的準備?
趙晉的手撐在床沿,緩聲道:“原是吩咐了福喜的,但他要與我一同上京,我若身死,隻怕他也逃離不得。舊日素識之人,不大方便麵見。自然也有其他仆役得我吩咐照應一切,但,人死燈滅,人走茶涼,我這個人半生都在做對不起旁人的事,自然……”他笑了聲,“自然也不會奢望旁人不會對不起我。”
帳簾刷地掀開,露出柔兒焦急的麵容。
“那為什麼托付我?您信我?我值得您信嗎?您明明知道,過往我所有的情意都是假的,我是感激您解了我們全家的困厄,可感激是感激,我還是生了旁的心思,我用您的錢生錢開鋪子,以為這樣就有底氣跟您對著乾。您冒死來瞧安安,受了一身傷,我卻視而不見,還盼著您不要來把她帶走。我這麼壞,您為什麼要信我?我跟您才幾年,有什麼情分呐?我騙了您,還口口聲聲說跟您沒關係,用了您的錢才有今天這一切,卻說跟您互不相欠,我這樣自私,這樣算計,您為什麼不怪我?”
趙晉眯眼笑了笑,抬手撫她的臉頰,“哪裡壞了?得是多傻的人,才能把錢都退還一文都不帶走,沒了清白給人生了孩子,還說感激人家?”
他聲音低啞下去,試探靠近,貼了貼她的唇瓣,“你是個純善孩子,我曾想過,把你也弄臟,拽進泥沼裡頭,讓你變得和我一樣。”
“頭回去明月樓,我原想著給你冷臉瞧瞧,讓你知道自己是什麼貨色;樓船那晚我是想讓你接客的,戲園子裡把你送給崔尋芳也是真心想糟踐你……你恨我,算計我,也不過分。我這些年活得不如意,就想瞧著人人都比我慘。不過幾番都沒狠下心,可能是我這人,還殘存一點兒良知,不忍心汙了你這身純白。”
“你又為我哭什麼?我死了,安安就是你的,還有一大筆錢供養你們,讓你能當個闊太太,將來嫁了人,不怕給人輕視了。我要是你,我真高興還來不及,你這人這點出息,聽人家說幾句軟話就受不了,剛才你打我巴掌時的厲害哪兒去了?你這樣的人不被欺負,誰被欺負?你呀,”他抬指戳她的眉心,“真是沒用透了。”
柔兒閉緊眼拚命搖頭,她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該怎麼接受他也許會死的現實。
她很矛盾,明明與人家沒有關係了,為什麼還會這麼心痛,這麼舍不得。
她揪住他的衣襟,緊緊的攀住他。
趙晉歎了聲,手臂一撈,將她抱進懷裡,貼著她耳畔道:“彆哭了,你真傻呀?我說這些話,為的什麼,你不知道?男人在床上說的再好聽,那都是為了占你的身子。尤其我這種人,就更是了,你要是再哭下去,我可保不齊,要來硬的。”
她此時哪裡還會相信這種鬼話。
他連後事都交代好了。這一去千難萬險,他要一個人扛。
她尚有家人可以依靠,他去依靠誰?
天大地大,他連交代個遺囑,都怕下人不能忠心。他這一生,瞧似花團錦簇,實則孤獨無助。
他也會想有個人能抱一抱,訴訴苦吧?
不然也不會把這些話交代給她這個跟他再沒關係的人了。
她哭得太厲害,連他也有點傷感起來。他抱著她,拍了拍她的背,“你好好活著,我的人一直護著你們,官司的事兒,不會牽連你們家,想開鋪子就回鎮上,我都鋪好了路……”
他越是說,越讓她心中揪痛難言。
一直以為他狠心絕情,原來這無情人,待人好的方式是這樣沉默。
側旁躺著的安安許是受到了父母親的情緒感染,她忽然哼了一聲,嘴一扁小聲地哭起來。
柔兒鬆開趙晉,忙回身爬到床裡把哭泣的孩子抱起來。
趙晉垂頭瞧著她們,歲月靜好,柴米油鹽,若有來生,好好享受一番這樣平淡的日子。
他其實很累,掙紮了這麼多年,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是對是錯。
不過也沒關係了,不論如何,這條路一定要走下去。
帳簾輕輕拂起,又落下。
身後那束溫柔的目光,消失了。
柔兒沒有回頭,可她就是知道,他已經不在了。
前途未卜,他此去凶險。沒有壯行酒,沒有貼心言,他空空兩手上路。
座下馬駒道旁狗,身後扈從皆無言。他瞧瞧天色,紫藍的晨靄氤氳著道路儘頭的樹影。
待他再歸來時,他不再是惡霸趙晉。
是兩榜進士、忍辱負重八年、襄助除去佞臣鎮遠侯的有功之臣——趙文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