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喜躬身撩簾, 從車裡邁出一隻靴子,金絲鑲邊霜白雲紋靴,一塵不染, 連鞋底都是新的。
隨之是袍角,也是金線鑲邊, 繡的是白鶴展翅。馬車本就打眼, 跟著下來的人也不免成了這不算寬闊的街道上一道彆樣風景。
他早已習慣被人打量探視,並沒什麼不自然。
柔兒遲疑地看了眼身後在跟客觀說話的友人,她的事一概沒與對方講,給人當過外室一點也不光彩,更不想沾了趙大官人的光。她硬著頭皮從店中步出來,想把趙晉帶去後巷跟他說個明白。
孩子是孩子,她是她。血緣不能割裂, 可他們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說……
她剛跨出店子,就見福喜又彎腰接了個女人下車來。
這女人跟他從前的相好都不一樣, 一身乾練簡潔的勁裝,梳條黑油油的麻花辮子, 臉蛋紅潤潤的,是個異常野性的姑娘。
女人轉過臉來,打量街邊的店鋪,“這就是福喜你說的, 還不錯的地方?”
繡坊對麵是個飯館,店主是對中年夫婦, 一見趙晉,忙迎出來, 縮著肩膀立在一旁, 將門口讓出來, 恭請趙晉一行人入內。
時辰尚早,店裡沒有客人,後堂無窗背光,簾子遮著接連後院廚房的通道,趙晉撿了張尚算乾淨的桌子坐了,老板娘上了熱茶,福喜上前掏出帕子,將杯盞依次抹拭一遍,替趙晉斟了一杯。茶是新茶,葉子在沸水中舒開脈絡,一片片慢慢旋入水底。他坐在背光處,麵容隱在陰影裡,從柔兒的角度,隻能瞥見他一片衣袖,旁的,什麼也看不到了。
她在門前慢慢轉回身,走回到店鋪裡頭。友人蕭氏朝她揚揚眉,“阿柔妹子,你來替這位大姐瞧瞧,這幾個配色哪個好?”
“哎。”柔兒應了聲,上前去見蕭氏拿著幾卷配線比在一塊料子上,“姐姐您看,葡萄紋葉脈若是單用明綠色,難免奪了紫色的豔,倒顯得淩亂些。若用灰藍色線勾葉脈,撚兩股藕合一股銀白,就顯得素淡清新,還與石青相襯。為讓葡萄紋更打眼,每串葡萄邊沿也用灰藍撚銀白細線勾一圈,下擺也用同色,不過要撚四股銀白,再用純紫突出圖案,我見浙州那些太太們,也有不少這樣穿,不知您可喜歡?”
那客官笑著打量她,“喲,瞧這張小嘴,可真會說,說得我都心動了,我這麼個鄉下婆子,也能趕趕人家省城太太們的時興?”
柔兒笑道:“您太謙了,您這個年歲正是好時候,您選的這塊料子,顏色也是端莊沉穩,等回了家,您找件淺亮顏色的中衣,最好是立領,等這袍子上身,露一截明色領子袖子邊,又提氣色又不顯單調,一定好看的。”
說得那客人笑著握住她的手,“妹子,你可真懂打扮。要不,中衣的料子,你也替我選一塊?下裙免不得也要做,我信你眼光,你一並幫我挑一套,等做出來了,若真是好,我下回定然還找你們。”
柔兒忙不迭應了,捧了好幾塊料子給那婦人瞧。
一忙起來,也顧不上趙晉在不在對麵了。等她送了客去,踅身回來,見蕭氏攀著門沿朝對麵瞧。
她扯了蕭氏一把:“蕭姐姐,您看什麼呢?”
蕭氏揚揚眉,低聲道:“你瞧對麵兒,裡頭坐著的男人,白色金線雲紋袍子那個。”
時至正午,對麵飯館多了幾桌客人,趙晉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桌上擺著幾疊菜品,正慢條斯理地卷著袖子,而後取了竹箸在手。
蕭氏直勾勾瞧著他,歎道:“我在欹縣這麼多年,就沒見過這種氣度的男人。定是個有錢的吧?妹子你看看,他身上那種能發光的料子是什麼啊?”
柔兒有點窘,若是趙晉抬眼看過來,會不會以為她在偷看。她拽著蕭氏進去裡頭,“蕭姐姐,仔細人家瞧見了,多不好。適才那大姐攏共訂了幾件兒?我趕緊抄在冊子上,免得到時候做漏了。”
她一說生意,蕭氏就顧不上瞧趙晉了,忙過來幫她回憶,“一件立領鵝黃軟羅中衣,一件對襟寬袖葡萄紋袍子,一件天青棉紗裙子,領口要用嵌珠扣,剛才你說再送她一對紫色布麵軟底繡花鞋和手絹來著?一共這幾件,沒錯吧?”
柔兒含笑讚她:“蕭姐姐記性比我好多了。”
對方被戴了高帽子,笑著掐了她一下,“你這張嘴,說話兒真讓人喜歡,不然剛才那大姐怎麼會做這麼多東西?不過阿柔,咱們這個月接了五六單繡活了,我怕咱倆忙不開,接下來光賣布,可彆再接繡活單了。”
陳柔猶豫一下,有件事盤旋在心中許久,今兒索性就說了,“蕭姐姐,您瞧咱們這門生意,能做嗎?”
蕭氏怔了下,沒明白她的意思,“咱們好好的,雖說壓了不少貨,可這不一直有進賬?怎麼了妹子,你是有什麼想法?家裡不準你跟我一塊做買賣了?”
蕭氏是個苦命人,前後嫁了兩任丈夫,都是早早亡逝,縣裡不免有些閒言,說她克夫不祥,她是外地嫁過來的,身邊也沒個能倚靠的親戚,丈夫死後婆家不能容她,便獨自出了門來。聽說陳柔替人做針線,她就尋上門,把自己的針線給柔兒瞧,希望柔兒若是有做不完的活兒可以分薄出一點。
柔兒後來開店營生,就想到她,兩人一拍即合,蕭氏把自己的立命錢都投了進來,可是數額有限,若是沒有柔兒相助,隻怕獨立難支。
柔兒握著她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蕭姐姐。我算了算,憑咱們兩個,接幾單繡活,賣幾塊料子,其實能賺的不過是個吃飯錢,刨去鋪麵的賃錢雜費,剩不了多少,您知道我爹娘年紀大了,孩子又還小,我其實想多接些生意。但靠咱倆,是做不過來的。我就是想打聽打聽,看看縣裡還有沒有手藝好,願意做繡活補貼下家用的姊妹,跟著咱們一塊兒掙幾個辛苦錢。”
蕭氏一聽,知道柔兒原來不是要關鋪子,立時高興起來,“妹子,我這人沒什麼主意,能有這個鋪子,也是仰賴你,你比我見識多,比我聰慧,你說怎麼,咱們就咱們辦,我沒意見!”
她這樣全然相信自己,柔兒也不好意思,“蕭姐姐,我也是頭回做買賣,什麼都不懂,咱們一塊兒商量,慢慢摸索,希望以後能好起來。”
話音剛落,蕭氏便怔了下。
柔兒見她睜大了眼睛瞧著外頭,會意過來,立時轉頭朝外瞧去。
適才跟趙晉同桌吃飯的姑娘,正快步朝她們店鋪方向走來。
柔兒心中一頓,不過就猶豫了一瞬的功夫,蕭氏就笑著迎了上去,“姑娘,您請進,想買點什麼,還是隨便看看?小店的布料都是省城來的,欹縣彆的店裡一概沒有咱們的貨全。”
康如虹點點頭,打量著這間小店,然後目光轉回來,望了望眼前的人。
適才若她沒看錯,趙晉的目光,幾次落到這間店門前立著的人身上。
他坐在那暗影裡,目光幽深不見底,很難從中瞧出什麼情緒。
鐘情於一個男人時,姑娘們的心思總是敏感的,她借口要順便來瞧瞧對麵的繡坊有沒有新鮮時興的樣子,特地過來端詳鋪子裡的人。
店家是兩個婦人打扮的女子,大的不超過三十,年輕些的也就十七八,她目光落在柔兒身上,瞧她穿得是撒邊水綠裙子,鵝黃薄衫,膚色明豔,生得十分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