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走回巷子, 她需要扶著牆,才能不令自己栽倒下去。
這一路經過何處,見過什麼人, 一點也沒留下印象。她滿眼都是安安,是安安哭,是安安笑, 是安安睜著那雙清澈無邪的眼睛瞧著她時的樣子。
她九死一生誕下的骨肉, 她用心血澆灌大的孩子。她為了自己, 放棄了她……
這種心痛, 怎麼用詞句來言說,她一個字都說不出, 也沒處訴。
耳朵眼睛,觸感淚腺, 好像全部都失了控。
她伸了幾次手, 才勉強扣住了門扉。
不知要去哪裡借出一把力氣, 才能推開這扇門。
忽然,眼前的門板急速後退。她要收住步子已經來不及了。
開門的人看見失魂落魄的她, 登時一怔,下一秒, 一個纖細柔軟的身子跌入自己懷中。
原本熱鬨的院子裡, 霎時靜下來。
柔兒並沒有停留, 她心裡隻有安安,隻想邁入朝裡走。
林順兩手高舉,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他從沒如此窘迫不知所措,比當初被發覺偷偷跟隨護送陳柔時還要窘。
可柔兒神色不對, 她今日壽辰, 卻沒半點高興的樣子。她好像受了什麼打擊, 身上透著頹敗的氣息,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往裡去。
許多人在喊她的名字。
“阿柔,你怎麼了?”
“阿柔,今兒是你壽辰,你哥嫂早早關了鋪子,來給你慶賀……”
“阿柔,阿柔……”
柔兒腦子亂得很,額角隱隱作痛,心臟更是像要炸開來一般。
她頓住步子,緩慢地回過頭,紅腫的眼睛騙不了人,此刻她強忍著淚光,扯開唇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林氏距她最近,一把扶住她胳膊,“阿柔,誰欺負你了?你快跟嫂子說。”
柔兒強行打起精神,抹了把臉,用儘全身力氣說:“我沒事兒。”
她轉身走回屋去,也顧不上掀簾,就直直往裡闖。
青色輕麻帳簾遮著,那床裡……
她指尖抖得厲害,好不容易才把簾子撥開一條小縫。
安安好好的睡在裡頭。
臉蛋紅撲撲的,小嘴微啟,嘴邊還留著乾掉的牛乳印……
柔兒跪下來,描摹著孩子的臉。
她怪自己,怎麼能不怪。她多狠心,就這麼拋了女兒。
可是不給不行,她能怎麼辦?留在他身邊?為了時常能見骨肉,甘心做一輩子玩物?
女兒定會交給彆人養,她這個身份,難道就一輩子眼睜睜在旁看著女兒喊彆人娘?
“對不起,安安,娘對不住你……”
她還這麼小,都還不會說話,還沒喊過一聲娘……等她長大了,會不會怨,會不會為有個她這樣的生母而覺得丟臉?
她會金嬌玉貴的長大,會讀書識字,會學那些大戶人家千金才能學的琴棋書畫,會嫁個家境好的男人,會恣意而耀眼的過一輩子……
不知不覺,屋中站了好幾個人。
大家麵麵相覷,誰也沒有說話。
柔兒性子溫和,也不容易發脾氣失控,平時在家總是溫溫笑著,她這樣傷心,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陳興握著拳,一甩袖子,就要衝出去。
林氏見他在牆根下拾了根棒子,嚇得趕緊過來攔住他,“你乾什麼去?你都不知道怎麼回事,這是要出去找誰算賬?”
陳興咬牙道:“我出去問,總能問出所以然來。誰惹得我妹妹傷心,欺負我妹妹,我打得他滿地找牙!”
林氏奪他的棒子,“你也就這點本事。打傷了人,你也蹲大獄去?彆添亂了,趕緊去瞧瞧妹妹吧!”
她連哄帶罵,總算勸住了陳興。一抬眼,卻見角落裡站著不聲不響的自家兄長林順。
她忍不住道:“哥,你也彆添亂子,今兒是個好日子,待會兒我勸勸問問,弄明白怎麼回事再說,你們兩個大男人給我穩重點兒,彆還不知道發生什麼就亂衝亂撞亂咬人。”
她說的很重,丟開那根棒子進了屋。
陳婆子扶著柔兒,正拿帕子給她抹臉。
見林氏進來,柔兒不好意思地抬眼瞥了瞥她,“嫂子,我沒事兒……”
濃重的鼻音,早就腫了的眼睛,怎麼可能沒事?
柔兒道:“今兒那邊派人來,說明兒祭祖,想帶安安去告慰祖宗,這孩子沒跟我分開過,我有點舍不得,叫大夥兒跟著擔心,對不住……”
陳老漢歎了聲,緩步繞到屋外,在牆根下沉默地蹲著。
林氏上前握住柔兒的手,“傻孩子,回來時臉色慘白,可把我們都嚇死了。那邊……阿柔,其實嫂子一直想問,但你哥攔著不叫問,今兒既說起來,你不若也跟大夥兒坦白實情,免得我們一個個睡不著瞎猜。你老實說,你跟趙官人到底怎麼吹的。他是待你不好,欺負你了,還是他家裡婆娘不容人?”
陳婆子想到趙晉那雙含笑的鳳目,就忍不住來氣,“自然是那小白臉的不是,婆娘再厲害,他若是管束得住,能欺負著阿柔?多半是他不,他是不是打你,跟你動粗了?”
柔兒抿抿唇,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隻道:“沒……他人挺好的,待我也好,嫂子記著的,我住的那個院,又大又富麗,他給的東西堆了好幾個倉庫……可是,娘,我就是跟他處不來,我、我……”
她說不下去了,眼瞧又要哭,陳婆子忙道:“好了好了,彆說了,不想說就彆說了,我閨女這樣好,跟誰誰不疼?不想了,都過去了,如今還了家,你自己能立世了,你哥哥也長進了,以後咱們誰的臉色都不瞧,不受那些閒氣了。過去的事兒,不怪你,都怪家裡頭拖累……”
說著,陳婆子也要哭,林氏哭笑不得,“娘,您怎麼也跟著添亂啊,您瞧瞧,才把妹妹哄好,又叫你惹紅眼了。”
陳婆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錯我的錯,今兒是阿柔生辰,原來在鄉裡,大夥兒都嫌不吉利,不好給阿柔過壽,如今好了,關門起來咱們自己的院兒,想怎麼就怎麼,阿柔你去洗把臉,趕緊出來大夥兒一塊吃飯。 ”
陳婆子被林氏扶出去,柔兒回身端詳著安安,依依不舍地替她掖好帳簾,去屏風後重新梳洗,換了件桃粉色新衫出來。
她一撩開簾子,幾雙眼睛齊刷刷朝她看過來。柔兒不想讓大夥兒擔心,強擠出一抹笑,“都看著我乾什麼,怪難為情的。”
林氏笑道:“你還知道難為情,像個孩子似的,多大點事兒?”
陳興杵了杵她,“你少說兩句,彆提這茬。”
林順端了一盤炙羊肉,切成薄片灑了作料,林氏道:“這是我哥特地托鎮上養羊的人家留的新鮮肉,阿柔快嘗嘗。”
林順後退一步,垂著頭轉身又去忙彆的,陳老漢喊他,“順子,彆忙活了,快坐下來,咱們爺仨喝一杯。”
陳婆子剛要阻止,卻見柔兒端起了酒壺,“今兒大夥兒為我忙來忙去,我得表示表示。”
她斟了幾碗酒,分給眾人,又替自己斟了一碗,端起來笑道:“平時不喝酒,今兒說什麼也得喝,今兒人齊又高興,我謝謝大夥兒。”
她仰頭就把酒飲了半碗,被那辣酒一嗆喉,猛地咳嗽了一陣。
她娘擔心地要來奪她的碗,“你一個丫頭,喝什麼酒!”
“娘,這不是高興嗎?”柔兒抱著碗不放。
陳興按住他娘,“阿娘,你讓妹妹喝兩碗,自己家裡,不妨事的。”
他眸色沉沉,眉頭自打柔兒回來後就一直沒有舒開。
陳婆子一向肯聽兒子勸,這才訕訕不吭聲了。
“這碗,敬爹娘,娘生我不容易,七月十四這種日子生產,沒少給人說閒話。為了我,娘受了許多委屈。爹護著我們娘仨,在外乾活弄壞了腿,受了這麼多年的苦。”她本不是個多話的人,適才一碗酒下肚,隻覺胸腔裡悶悶的,什麼話都想往外倒。
她舉起碗,要跟爹娘碰一杯,林氏等人在旁勸著,隻容她飲了一半。
她靠在林氏胳膊上,眼睛紅紅的,扁著嘴道:“嫂子自小就跟我親,把我當成親妹妹一樣疼,事事惦記我,替我打算。哥哥寵我,從小鄉裡就沒人敢欺負我,因為我哥會揍□□頭可厲害了。”
她邊說邊笑,聲音卻是啞的,她這輩子也算不枉了,這麼多人愛護她。她不該再貪心,去奢求彆的。
她舉杯敬林氏,碗口一撞酒灑了不少。林氏按著她道:“知道了,傻妹子,知道你心裡有我們,咱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把碗放下,這杯嫂子乾了,你不要喝了好不好?”
柔兒不肯,堅持把碗裡餘下的酒喝乾。她要取酒壺再倒,眼前突然橫過來一隻男人的手,穩穩捏住酒壺頸,替她斟了小半碗。
她靦腆朝對方一笑,“順子哥……”
林順心裡有一股火,不停地往上躥,今兒他本不要來的,陳興和林氏非要拽著他一塊來。近來兩家長輩們催的緊,都盼著他和柔兒再續前緣,可他知道,柔兒心裡已經沒有他了,她幾番暗示,說從今後隻顧營生,不談感情。他自也不會硬生生湊上來,惹她嫌。
可喜歡一個人,卻怎麼忍得住不關心她、不在意她?
她這樣喝酒,心裡必是有個極大的心結,他想到她如今有什麼心事,都不會再與他傾訴,他什麼都幫不到,也根本護不住她,想到這裡,就深感無力和挫敗。他真是個失敗的人。
林順端起碗,沉聲道:“阿柔妹子,你什麼都不用說,咱們是一家人,我跟你哥是兄弟,又是你嫂子的親哥,是你爹娘的義子,你待我,也跟待你哥陳興一模一樣,來,這杯酒我飲了。”
他仰頭飲儘了酒,因喝得太急,側過頭捂住嘴咳了兩聲。
林氏笑道:“哥,這丫頭喝了好幾碗,你還慣著她,不幫忙勸著?”
林順挑眼瞥了瞥柔兒,見她臉色酡紅,托著腮,笑眯眯地坐在那兒,心道:“這是能勸住的嗎?她定然是痛極了,才會想用酒來麻醉自己啊。若是這樣能讓她舒服些,好好睡一覺,喝酒算什麼,喝醉又怎樣呢?”
一餐飯吃到近亥時,林氏勸著兩老去洗漱休息,自個兒把桌子收了,抱著碗去井邊洗。
柔兒醉了,適才說著囈語,每個字都是他們聽不懂的話。
林氏怕她夜裡不舒坦要折騰,悄悄把安安抱出來放在了陳婆子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