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兒笑道:“汪姐姐,您隨我去庫房看看,我這兒也攏共就剩兩匹了,接點散客,給姑娘們裁幾條裙子還成,要勻出貨來給您,是真沒有了。浙州幾個大商行,我也都去打聽了,東西緊俏,又得從關外進,如今卡得嚴,市麵上手裡還有貨的,也就那麼幾家,人自個兒還得賣呢,哪會分利出來?”
那女掌櫃道:“陳掌櫃,咱們清溪屬你貨最多,連你都沒有了,那大夥兒可就一塊兒隻能乾巴巴瞅著客往外地湧了。陳掌櫃,我聽說你很熟浙州那些商行的,您有沒有什麼門路,幫忙打聽打聽看看哪裡還能弄到貨?”
孔繡娘走下樓來,道:“我知道有一家,貨很多,他們家東家有本事,江南各地都有鋪子,門路也廣,京裡吹起了這陣風,那些個大人物,定然早知道消息了,保準有富餘的存貨。”
女掌櫃堆笑道:“不知說的是哪家?”
孔繡娘道:“浙州最大的那家繡坊,吉祥樓嘛。人家東家是京城回來的人,做過官的,什麼東西弄不著?大姐,您要不去浙州打聽打聽。”
女掌櫃苦笑,“吉祥樓這麼大個招牌,我犯怵啊,打人門頭經過,都不敢多瞧,怕給人嫌窮酸轟出來。陳掌櫃、孔掌櫃,您們不也要貨?咱們結個伴兒,一塊兒去浙州吉祥樓問問?”
柔兒尷尬地笑笑,“這……暫時手頭的單子也有幾筆,怕是走不開……”
孔繡娘笑道:“這有什麼,店裡有我呢,阿柔你儘管去。”
柔兒又道:“我覺著未必成,畢竟單這一家有貨,有錢自個兒就賺了,怎麼會便宜咱們?”
孔繡娘道:“阿柔,這不是實在沒法子,試試麼。”
那女掌櫃也道:“死馬當活馬醫,總不能眼睜睜把生意往外趕?”
柔兒沒坑聲。後日女掌櫃來尋她,她趁機避開了。
隻是沒想到,二月初,福喜領著一個女師傅來了清溪。
“姑娘,前兒有好些店家找吉祥樓問肯不肯讓出些囤貨,掌櫃的跟爺回報,爺說了,叫先問問您這兒要不要,目前店裡囤的,大約有五千多匹,後頭若是不夠,爺有路子再追加,價格給您按進貨價添一成,算賺您點兒中人的錢,您要是要,明兒小人就叫人把貨送過來。”
柔兒自然猶豫,眼前機會當真難得,她這家鋪子開門以來,全靠著孔繡娘過去積攢的人脈,要打開局麵,這確是個極好的機會。
可若是這個機會,是要倚靠趙晉……
福喜明白她所想,溫言勸道:“姑娘,你可彆鑽了牛角尖,人情是人情,生意是生意,咱們吉祥樓主靠的是師傅們的手藝,大爺太太們來做衣裳,賺的是個體麵、放心,咱又不是個買菜的,一筆一筆零算賬。爺嫌麻煩,也正想尋人出貨呢。您要是肯收了,爺能賺一筆,您也能趁機打打招牌,店子有起色了,買賣才能越做越大呢,姑娘,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做生意做熟,何苦便宜外人?再說,爺也不是白給您,這不也收利錢麼?這是個兩全其美的方兒,您說是不是?”
書房裡,趙晉手握書卷,歪在椅上翻看著。
“大小姐,慢點,您慢點兒……”
乳母聲音急切不已,又慌張又心驚。
趙晉的門被人推開,一個小人兒踉蹌著奔進來,軟乎乎的小腿一邁,響亮地喊了聲“爹爹”,然後整個人突然重心失控,啪地一聲臉著地摔下去。
趙晉動作比乳母還快,飛速上前拎住小東西的後領把她提了起來。
安安扁著嘴要哭,臉蛋皺成紅紅的一團。趙晉把她放在懷裡輕拍,又檢查她發現沒有受傷,才放下心來,蹙眉冷嗖嗖地瞧著乳母,“怎麼伺候的?”
乳母嚇得噗通一聲跪下去,“爺,大小姐學走路,非要自個兒走,怕硬抱起來惹得大小姐哭鬨,所以不敢強來。”
趙晉不理她,架著安安的胳膊把她扛在肩上。適才還要哭的小人兒瞬間不哭了,興奮地騎在父親肩頭。
趙晉逗她玩了會兒,才把她放在榻上,“閨女,想爹了?”
安安說:“爹爹,拿!拿!”她說不清楚什麼,隻會簡單幾個字音,喊得最清楚的就是“爹”,再就是“好、不”,“娘”這個字,發音對她來說有點難,她每每喊“拿”,就是想要柔兒抱了。
他默了會兒,掐了下孩子胖乎乎的臉蛋,“過幾日吧,約好的時間還沒到,她忙呢,安安彆鬨,爹爹陪著你,好不好?”
他跟孩子說話的模樣,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人。他此生所有的溫柔所有的耐心,都給了麵前這個小東西。
可饒是如此,還不能哄得姑娘高興,小家夥扁扁嘴,又要哭。
趙晉手忙腳亂的哄。福喜覷空溜了進來,“爺,陳姑娘說,不好占您的便宜,本錢也不足,怕耽擱您的事兒,這回就不要了。”福喜說這話時,聲音裡透著惋惜。趙晉叫人提前備了不少貨,為的是什麼,旁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可陳姑娘不肯領情,連這點好意都不肯接受。
趙晉果然臉色陰寒,嗤了聲,“不要算了。提價五成,流入市上。”
他站起身,望著正拿著毛筆在榻上畫的起勁的孩子,心煩意亂,太恨陳柔不識好歹。
福喜堆笑道:“爺您彆生氣,陳姑娘可不就這麼個性子嗎?不單是您,就是彆人幫了她,她也一樣時時記掛著,念人家的好,又怕給人添麻煩。陳姑娘是個實誠人,就知道您不會多收她的錢,擔心您吃了虧,她才不要的呢。”
趙晉哼了一聲,見榻上鋪的上好的織金緞麵被畫了無數條黑色彎曲的墨跡,他俯身把安安抱起來,抬指抹開孩子鼻尖上的墨點,安安手一抬,黑糊糊沾滿墨的小手捧住了趙晉的臉。
瞧見父親白皙的臉上沾了墨痕,安安拍手笑了。
趙晉一低頭,見自己雪白的中衣領子也給孩子抓的黑乎乎的。乳母嚇得不輕,戰戰兢兢道:“爺,是奴婢們的錯……”大小姐會有錯嗎?當然不會,錯的是教她帶她的人,他們沒帶好,才會讓大小姐這樣調皮,不僅闖了書房打攪官人瞧書,還把高大冷峻的官人的玉容也給抹得臟兮兮的。
趙晉按住安安的小手,把她掛在自己脖子上,“帶回去吧,給她洗洗。”
乳母如蒙大赦,忙接過安安抱著退出來。
安安還不肯走,關上門,還能聽見她奶聲奶氣的喊“爹”。
趙晉揉揉眉心,摸到一手墨痕。福喜忙過來把弄臟的榻收拾了,抬眼見趙晉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什麼。
福喜道:“爺,馬上就是大小姐生辰了。”
他替倆人著急,少不得替自家爺出出主意。
趙晉沒吭聲,也不知聽沒聽見。福喜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真不賴,親閨女的好日子,陳柔怎麼都得來吧?這麼好的日子,還得喝酒吧?陳姑娘酒量不怎麼好,爺想把人灌醉還不容易?
到時候……福喜差點笑出聲,一抬眼,瞧見趙晉一個清冷的背影,他縮了縮脖子,不等趙晉趕人,就趕忙退了出來。
趙晉憑窗立著,適才福喜說她不肯承情,他著實有些生怒。
不過福喜說得也對,她就是這麼一個人,怕給人添麻煩,怕受人的好處。
他緊攥的拳頭舒開,攤開掌心,看見手心的墨跡,他苦笑了下,安安真是一劑良藥,醫好了他多少毛病。
浙州趙家辦喜事,稍有頭臉的都來賀喜。趙家大小姐的抓周宴,是幾年來趙家唯一一次大排筵席。
上回大夥兒來隨禮,還是八年多前,趙老太太去世的時候。
趙家這位大小姐,是趙大官人頭一個孩子。有人茶餘飯後閒聊,說趙晉沒有兒子命,那麼盼後嗣,甚至找了一元大師批命買人,也隻得這麼個閨女。
今兒排場大得令人咂舌,那些個官宦人家得了嫡子,大抵也就這麼個程度。
趙晉客客氣氣受了大夥兒的敬賀,後院安安被金鳳抱在手裡,家裡出麵招待女眷的是個旁支長輩。吉時快到了,福喜焦急地等在門外。
今兒大小姐抓周,給欹縣陳家去了請帖,邀請陳柔一家也來觀禮。不論有沒有名分,陳柔都是安安的母親,這種日子固然要來。可她忌諱頗多。
她是個外室,給安安的出身蒙了層陰影。又和趙晉如此,她怎麼介紹自己?
酒過三巡,賓客陸續續散了,安安累壞了,抱著今兒抓的一隻金元寶歪在炕上睡著了。
趙晉步入進來,揮手製止了乳母和侍婢們的行禮。
他走到炕前,從袖中取出一隻錦袋,拆開來,是把足金長命鎖瓔珞,墜著小鈴鐺,他輕手輕腳地,把瓔珞掛在安安的頸上。怕她睡覺硌著不舒服,想了想,又摘下來。
他愛護女兒的心,是這樣小心翼翼,諸多在意。原來他不是不能體貼人,對著在意的人,他也是可以心細如發的。
金鳳瞧著他背影,一陣鼻頭泛酸。
這麼個日子,他是盼著陳姑娘來的吧?
她沒想到陳姑娘能堅持到這個地步。
那姑娘,瞧來溫柔和軟,其實她有脾氣,也堅毅。
這樣的人,不管多難的日子,都能咬牙挺過去。
柔兒是次日來的。
給安安新做了衣裳,還做了不少小孩子能吃的點心。
事先沒知會金鳳,在趙宅巷前匆匆見了麵。柔兒沒打算多耽擱,正午過來,趁著暖和,不至於叫孩子著了涼,預備瞧一眼就走。
可這個時間,不知趙晉為什麼會突然回來。
他被人扶下車,福喜蹲下來將他背著,一臉惶急地道:“快,請郎中!”
柔兒嚇了一跳,趙晉閉著眼,高大的身軀蜷縮在福喜背上,臉如金紙,虛弱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