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歲應是很無聊的吧?梅蕊想。
困得不得了,卻不能睡。乾巴巴坐在房間裡,也不能出去遊蕩瘋鬨,未免也太沒勁了。
可柔兒和趙晉牽著手,覺著這晚時間過得飛快。她和他說自己小時候爬樹下河的事,說和哥哥捉青蛙、捕蜻蜓,說爹外出賺錢帶回來的那些糖,說水南鄉舊宅門前那幾棵棗樹,他沒打斷她,不時還問上兩句。
這一瞬好像出身不再是不能說出口的東西,她的童年是快樂知足的,他知道她是被人好好愛著長大的孩子。他們一家人,相互為對方犧牲,相互成全,相互虧欠又相互彌補。他其實很羨慕,他幼時上頭本是有個兄長的,不足周歲就夭折了,母親生了他後,隔幾年懷過一個女胎,沒有保住。他孤零零一個長大,其實一直很羨慕那些有兄弟姊妹的人家。他家隻他一個人,所有的期望都落在他頭上,很累,真的很累。
柔兒說的眉飛色舞,她仿佛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這麼多的話。好像從昨晚他與她說了自己的過去,他們之間就有一層看不見的隔膜被打破了,她在向他靠近,不防備,不保留的,全情投入到他的世界。
微小的變化,他很敏銳的捕捉到了。
如果早知道她想要的隻是這個,他為什麼不早點在她麵前裝可憐搏同情?趙晉深恨自己失算。
年節倏地就過了。仿佛隻是在柔兒生命裡打個照麵,飛速就來到了年初三。各家開始走動,串門子,請吃年飯,聚宴賭牌,個彆大酒樓和楚館開始迎客。
郭子勝派人請了趙晉幾回,他都沒應。柔兒不像想他見天在家膩著,催他出去散散心。
趙晉外出,柔兒也不寂寞,今兒請了陳興一家來做客。本該柔兒回娘家探親,因有孕在身,隻得委屈爹娘兄嫂來趙宅相陪。
陳興帶來一個消息,孔林兩家的親事定了,婚期定在三月底。
這麼急,柔兒忍不住笑,看來順子哥迫不及待想把孔繡娘娶回去了。她親近的人都能有個好歸宿,她覺得很高興。
她有幾日沒去鋪子裡了,趙晉尋了個管事,和兩個有經驗的繡娘在店裡幫襯,她其實很想去看看,但外頭雪大,滿地都是冰,她不敢冒險,這一胎,說什麼都要好好護著,讓這孩子無驚無險平平安安地生下來。
一家人正高興地說著話,乳娘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來。
“梅蕊姑娘,大小姐進來了嗎?”抱廈傳來說話聲,乳娘急得一頭汗,臉色慘白。梅蕊嚇了一跳,“大小姐不是在暖閣無歇?齊乳娘,你彆嚇我!”
乳娘跺了跺腳,“讓我進屋看看!”她顧不上禮數,垂頭闖了進來。廳堂開闊,一眼看穿一字排開的五開間,沒有……她心直往下墜。
柔兒站起身,陳興等人臉上都透著驚恐,“你說什麼?”
乳娘癱倒在地上,“我……太太,我不小心睡著了,醒來、醒來就不見小姐,她……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柔兒雙膝一軟,差點栽倒在地,林氏將她扶住了,大聲斥道:“快找,出去找啊,去院子裡,花園,假山……”越說越害怕,假山、池塘,對一個兩歲孩子來說,實在太危險了,“還愣著,快去!”
乳娘站不起來,哆哆嗦嗦全身沒力氣。柔兒抿了下唇,快步越過她衝了出去。
陳興等人哪還坐得住,紛紛都起身,跟著去外頭尋人。
陳興幾步追上柔兒,攥住她手腕,“彆急,家裡這麼多人看著,安安跑不丟的。你注意自己身子,彆太著急,你在院子裡等,等我們的消息,好嗎?”
柔兒搖頭,她慌得全身都在發抖,“不,不,我要去找我的孩子。”
陳興提高聲調,喊她:“阿柔!你冷靜點,安安不會有事,一定不會。你在這裡等,不然,萬一她折回來見不著人,她會害怕的,你說是不是?”
柔兒呆呆地望著他,陳興說話的語氣很堅定,眼神也是堅定的。她稍稍提起精神,點了點頭。
陳興放下心來,開始指揮眾人,“我和翠芳走東邊遊廊,梅蕊姑娘去西邊,杏枝姑娘留在上院,太太有什麼話要傳,你替她跑跑腿。梅蕊姑娘熟悉護院們,煩請通傳一聲,吩咐大夥兒一並幫忙找,誰先找見了小姐,太太有重賞。”
梅蕊點頭應了,慌忙而去。
今兒陳興一家來,院門都沒關,大多數侍人都告假在家團聚,上院隻留著少量的人。乳娘一時大意,叫安安跑出去,院子裡若是沒有,多半跑到外頭玩去了。
消息一傳開,整個趙宅都亂了。
所有人都發動起來,四處去找尋小孩。
長壽聽見幾個護院議論,“隻要不是掉到水裡,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二門是關著的,也有守門人在那兒,不會把大小姐放出去的。你瞧吧,大小姐多半躲在哪個草叢裡玩呢。”
長壽蹙了眉。
二門上的守衛非常差勁。彆人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那晚就因著門沒關,也沒人守門,他才能順利溜去上院,又順利溜了出來。
他拍了拍身上沾著的枯草,沉默地繞小道去了二門。
望著眼前的情形,他呆住了。
門開著。嘈雜紛亂,人來人往。
打著尋人的旗號,每個都在門裡門外穿梭。
這怎麼找人?那麼小一個身影,一溜煙就不見了,大人說著話不注意,怎知她就不會從腳底下溜掉?
長壽心情沉重,想上前去提醒一聲,還沒走到近前,就被人扯住後領斥道:“讓開,彆在這耽擱正事兒,大小姐有個三長兩短,你擔得起嗎?”
柔兒坐在屋裡,她得坐著,得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默了一會兒,杏枝站在院子裡,翹首張望著院外。
柔兒沉聲道:“杏枝,你也去找,遇著水井,你用石板把它蓋起來,去吧。”
她害怕,怕安安跌到井裡去。乳娘不知睡了多久,安安興許已經走出去好一會兒了。她為什麼沒來找娘親,要一個人跑出去呢?
柔兒扶著額角,心裡難受得要命。
怪她,她要是讓安安睡在自己屋裡就好了,她要是沒給金鳳她們放假就好了。
小腹一陣陣抽痛,適才太著急,似乎牽扯到了。她怎麼辦,安安不見了,還動了胎氣傷了肚子裡這個。她真是個好失敗的娘。
長壽在門前站了一會兒,人太多了,護院、掃灑、各處管事侍人,後廚和花圃的粗使,這麼多人,在院子裡苦苦找尋一個孩子。
長壽沒有湊上去。如果今天恰好二門也是開著的,小家夥有沒有可能在大家沒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溜出去了?溜出二門,會去哪兒?
她這麼小的人,什麼去處能吸引她呢?
長壽沒有進內園,也沒去外院的倒座。他順著夾道往側旁庫房的方向去。那邊人少,還偏僻,若是藏在這,不易給人發覺。
他轉了個彎,再走幾丈,就是那一排庫房。靜悄悄的,門閉著。上頭掛著大鎖,封鎖嚴密。
長壽喚了兩聲“大小姐”,沒人應答。
他正要離開,忽然餘光瞥見不遠處有口缸。
他心一緊,忙走過去。
缸是儲水用的,以備庫房失火……他探頭看去,然後屏住了呼吸。
缸裡沒有水。
缸裡躺著個孩子。
小小的,軟乎乎的,非常白淨,非常漂亮。
睫毛特彆長,又卷翹。她睡得很甜,小胖手抱著一隻貓。
長壽舒開眉頭,嘴角不由自主地彎了彎。
——未免太可愛了。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嬌弱這麼精美的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