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很慢,侍人將大毛氅衣披在她肩頭。她生得豐滿,豔麗明媚,帶著幾分醉意,從樓梯上搖搖晃晃步下來,樓前經過的行人不免都朝她望過去。
趙晉也在看著她。這束目光,與數年前她在京城街頭攔住他的馬時他望過來的目光,並沒什麼區彆。
她牽唇笑了下,他伸手過來,扶她蹬車。她扣住他的手,牽著他一同鑽入車中。
他呼吸有點急。
她也一樣。
趙晉扣住她的下巴,湊近了,低聲問:“郡主想要什麼?或者我應該問,王爺想要什麼?”
清宜眸色已經變得迷蒙,她抬手撫他的臉,“想要你,我想要的,隻有你,王爺也是……”
趙晉低低地笑了,“是麼?不惜給我用藥,想要栽個淫|辱郡主的名頭給我,就為了想要我的服從?不是吧?趙某一介白身,除了錢什麼都沒有。我還有什麼利用價值,值得你們如此大費周章,值得郡主犧牲這樣大,連自己都賠進來?”
“你知道,為什麼還要飲那杯酒。”清宜仰起臉,質問他,“你什麼都知道,為什麼還答應今晚陪我過十五?陪我瞧戲看花燈?你為什麼不走?”
她說不下去,一麵落淚,一麵抵抗著越來越強的熱浪。
趙晉滿頭是汗,他閉上眼靠在車壁,冷笑著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與你們這些皇親國戚,講道理有用,還是拒絕有用?今晚便是我不來,這汙名,你們自也有法子栽給我。隻是這對你有什麼好處?你是郡主,是先皇後親侄女兒,你何苦把自己陷到這泥沼中來,隻要你不出大錯,這輩子榮華富貴享用不儘,想要多少美男沒有?委身趙某一介白身,郡主值得麼?”
自是不值得。
可她沒得選啊。
她從幼年起,心裡就烙下了一個影子。
他說東,她絕不會往西。
他要的,她就算上天入地,也一定要雙手替他捧過來。
清宜抹去眼角的淚,指尖在趙晉鼻梁、下巴上滑過。“自是值得的,文藻你這樣俊逸,我渴慕已久,恨當年京城一會,不曾把你攬入帳,現在好了,你就在這兒……忍得可辛苦?真可憐,瞧你出了這麼多汗。”
趙晉閉著眼不瞧她,搖頭笑道:“你可真是,比我還傻。”
清宜解開束帶,歎道:“我這輩子,隻能這麼傻下去了……”
“夠了。”他抬腕抹掉額上的汗,手一抬,把她推到一邊,“不必郡主如此犧牲,趙某無福消受。”
他拉開簾子,喚停車馬。
清宜並不著急,她縮在角落裡,軟著嗓子道:“文藻,你知道,今兒這件事,不管你做沒做,都是一樣的結果……”
她艱難地道:“他想要你沒保留的順服,你手裡頭還有那麼多棋,你叫他怎麼放心?”
趙晉沒言語,撥開車簾跳下馬車,回身對侍從吩咐,“送郡主回去。”
他麵無表情,絲毫看不出身受藥力折磨。他冷著臉,獨自立在街頭。擁擠的人群將他淹沒,清宜探出車窗,再也望不見他的影子。
真傻,真傻。
這樣倔強不肯服軟,難道非要身死,才知道皇權如何可怕?才知道這條命早就不屬於他自己?功成身退,哪有那麼容易?
趙晉跌跌撞撞走入狹窄的巷子。
他舉頭望著天上的月,這樣的夜晚,要是能在家裡,抱著安安,飲著熱茶,說上一整晚閒話多好。
曾經那些抱負,現在都在舒適的日子裡慢慢消磨乾淨。
他扶著牆,這樣冷的夜晚,卻熱的渾身冒汗。汗滴順著額頭,一道道淌下了來。他身上夾棉袍子和滾毛披風都給汗水浸濕了。
柔兒今晚睡得遲。趙晉不在這些日子,她總是不安,睡不踏實。
索性翻出針線來做一會兒。
窗外風聲呼嘯,吹得窗戶發出沉悶的聲響。
柔兒眼睛酸了,金鳳進來催了兩回,她才把手裡的繡活放下,垂下幔帳準備睡了。剛吹了燈。一陣冰涼的風就拂了進來。
柔兒心中一頓,撩開帳幕穿鞋下地,走到窗邊瞧了一眼。
空的。沒有人。窗戶好好關著。
她多半是太想他了。
傻傻的以為是他回來了。——他回來又何必偷偷摸摸的呢?
銀霜鋪地,菱花窗下,趙晉靠著牆滑坐下來。
這冷能讓他清醒。
他渴望的人就在窗後的屋中。但她有孕在身,他什麼都不能做。
他不能傷害她,傷害他們的孩子。
凍一陣,熬一陣,竟也平靜下來。
那又何必讓她擔心。
他悄聲來,又悄聲走。
浙州不是沒有女人,明月樓那麼多佳人,隨意點上一個兩個,有什麼關係呢?
他又不是什麼貞潔烈女,還為誰守著不成?
可奇怪的是,他剛才受藥力所控狠狠渴望的時候,眼前心裡,隻有那麼一個影子。
也許他是瘋了吧。
瘋了才會這樣。
再怎麼喜歡,也不見得把他迷成這般模樣。
他也許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