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兒腹中胎兒安然度過了頭三月,開始趨於穩定。但她不敢輕易出門,外頭局勢亂,聽說好些地方都有人在造反。朝廷派兵鎮壓了一波又一波。天災不斷,有人說這是今上不仁所以招致天譴。民間流言四起,怨聲載道。柔兒從趙晉處得知,那幾個原該守護一方平安的王爺,卻在相互傾軋相互算計。
隨著各處“義軍”不斷作亂,清溪鎮上的生意也受到不小的衝擊。
那些花色鮮豔質地輕軟的布料不再受歡迎,反倒是那些質地堅韌耐用的料子開始變得緊俏。
下個月就要成婚的孔繡娘來趙家瞧過一回柔兒。
兩人在臨窗炕上坐了,孔繡娘把賬本帶過來,拿給柔兒過目,“趙爺給的人自是極好的,自打這兩位過來,鋪子裡生意眼見是越來越好,要不是外頭突然打起仗來,隻怕是真要開起分號來了。那趙管事說,浙州那些闊太太都收拾包袱去南方避難去了。眼見清溪也難保,不若先彆進貨,把庫裡的布料都賣一賣,清空了再說。”
柔兒不讚成,“今年春天來得遲,二月天雪還不化。既然又要打仗,屆時水路陸路都要受影響,不趁著戰火燒過來前把庫房填滿,到時候真要急用布料,咱們豈不是落了空?依我看,也不必再進綾羅綢緞,將粗麻葛布棉紗多進一些,便是什麼時候,這些料子都有人用得上。刺繡上頭少接幾單,勻出人手把庫房守好,莫要招了蟲鼠或是走了水,——這是我的意見。你跟管事們商議,若是不讚成,就按你們商議的法子辦。我如今這個狀況,使不上力,全托賴你們。”
孔繡娘笑道:“說的這是什麼話?你是鋪子大東家,你自然得提意見,行,回頭我會跟趙管事說一聲的,屆時怎麼著,大夥兒再商議。你肚子如今怎樣了?滿了三個月,可算穩當了?先前我聽你嫂子說,你這一胎受罪,我怎麼瞧著,你氣色倒比從前沒懷上時還好些?”
“彆提了。”柔兒歎氣道,“一天兩頓補藥,加上食補,再見天兒這麼不動彈,不是吃就是睡,連門都不大出,自然養的滋潤,你瞧我這腰,都見肉了。”
孔繡娘上手捏了一把,笑道:“你這模樣,才越發像個太太了。原先太瘦,瞧著沒福。現在這個樣兒才水靈漂亮呢。才嫁過來幾天啊,胎也懷了,人也壯實了,還是趙官人會疼人兒。”
惹得柔兒撲過來掐她,“回頭你也要嫁人了,改明兒,我得喊你一聲林嫂子。瞧你跟順子哥的黏糊勁兒,他可是巴巴地盼著你早點兒過門兒呢。”
倆人笑鬨成一團,自打趙晉離家,柔兒好久沒這麼笑過。
孔繡娘有點惆悵,偎著她道:“你說現在千好萬好盼著在一塊兒,等過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還像現在這樣麼?你跟趙官人也認識不少年了,你對他的感情,跟原來一樣的嗎?我總是不安,覺著不真實。這麼多年自己一個人扛,突然有個人百般對我好,我卻害怕,怕有一天要失去,那還不如不曾遇見過。”
柔兒聽她說得傷感,在她臂上推了一把,“你不能這麼想,這麼想,日子怎麼能過好?記著他對你的好,也加倍報答回去就是。往後會遇見什麼事兒誰說得準呢?你彆想那麼長遠,把眼前每一天過踏實就行了。”
她頓了頓,又道:“下個月你就成親了,彆想這些有的沒有,好好打扮打扮,等著做我嫂子就是了。”
孔繡娘被她逗得破涕為笑,撲上來捏她的臉,“你是越發頑劣了,都叫趙官人把你慣的!”
倆人的笑聲透窗傳出去,廊下的杏枝也跟著笑了。
可是柔兒還覺日子太漫長。趙晉一日不回,她的心就一日放不下。
漸漸的,聽說仗打過來了。鎮上人心惶惶,不少店鋪都關門結業,不迎客了。
柔兒聽下人們閒聊,說外頭都在傳,老皇帝身體不行了,幾個兒子誰也不服誰,都想爭那個位置。其中三王爺和六王爺勢力最大,所以遭皇太子忌憚,趁倆人皆不在京,派兵在路上擊殺他們。
柔兒知道三王爺指的就是睿王,趙晉和他在一起,不知他可平安麼?
她命人供了佛龕,開始日日禱祝。
二月初七這天,下了一場大雪。
柔兒清早就在佛前跪立,保持一個姿勢久了,背脊發酸,她站起身的時候,腿突然一軟,朝軟墊上栽倒。
金鳳眼疾手快將她扶住,隻是膝蓋撞了下,好在沒有摔到彆的地方。
可是到底動了胎氣,晚上睡夢中,一陣陣發冷汗,她做噩夢,夢見刀光劍影中趙晉身披戰甲,被人一劍刺入前胸。他嘴角滲出鮮血,轟然倒下去,像一座山在瞬間傾塌。
“爺!”
她淒厲地喊出聲。
張開眼睛,望見帳頂輕晃的穗子,方知自己在發夢。
她想起身,一動作,才發覺自己的手被人握著。
她側過頭去,身畔床沿上趴伏著一個人。
一身白色寢衣,肩頭披著夾棉袍子。頭發散開一半,另一半束著玉冠。
柔兒吃驚地望著他。她下意識想揉揉眼睛,怕自己還在做夢,怕自己看錯了。
可是右手被緊緊握著,她抽不出。
這個手掌,這個溫度,再熟悉不過。
她眼淚迸了出來。
試探伸出左手,想撫一撫他的臉。
“柔柔。”趙晉嘟囔一聲,然後張開眼,抬頭對她笑了笑,“醒了?”
他聲音裡有濃重的倦意。拖長了尾音,無比慵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