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1 / 2)

秋意濃濃, 蕭瑟冷寂。

院落裡, 卻綠色盎然。

碗蓮蜷縮在水缸裡, 翠綠圓潤的葉片飄浮在水麵上, 清淺的光影下, 根莖明晰, 葉片上水珠滾動, 倒映的日光灼然。

小蘑菇, 繡球花, 菊花,月季叢……

沙沙沙動起來, 是不知從何處而起的風。

草木精怪的化形, 求的是天時地利人和。

稍有差池,便是成為沒有神智的草。

阿九一向沉靜, 此刻卻有些坐立不安。

他趴在窗欞上, 小小的身子傾斜, 看著窗台上的小狗尾巴草。

看著看著, 便又抱起來花盆,走出房間,擱在了碗蓮邊。

小小的院落裡, 已經被他布下結界

——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小尾巴。

一向冷淡的阿九眉頭罕見的蹙起, 小尾巴化形, 本該像是尋常的草木精怪一般,按部就班,哪知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了諸般事。

煉製與波折, 興許是促使小尾巴提前化形的原因。

如今已然無法阻擋,他深知化形的危險,不知道是否會有後遺症。

柔軟的白發落在腰脊,稍顯稚嫩的麵容上,眸中混沌之色濃鬱。

“還是,太心軟了啊……”

那些人,到他麵前耀武揚威,他當他們不存在,他視他們為螻蟻。

最好的方法,卻是足夠的強大。

……

狗尾巴草的穗子沒精打采的垂落著,小尾巴的靈識海裡,波瀾壯闊的翻湧。

綠色的靈氣、灰蒙蒙的邊際,本來是相互融合的,此刻卻在一點點的剝離

——太痛了。

仿若很多年融合交織在一起的靈識,在生生的剝離。

小尾巴痛的草身打顫。

它不想化形了。

當一株草不好嗎?

混吃等死不好嗎?

躲在花盆裡不好嗎?

不用麵對……不好嗎?

思緒剛剛到這裡,更深的痛苦與哀慟,從不知名的深處而來。

剛才的痛,不過是切膚之痛。

而現在,是幾乎要將它碾碎的悲哀。

綠色靈氣與灰蒙蒙泛著黑色的霧氣瞬間翻湧出一條窄窄的路,那一瞬間,它仿佛看到了一株純白的梔子花。

刹那間,它淚流滿麵。

她,還有事情沒有完成。

有人,在等她。

……

結界震顫。

小狗尾巴草的化形,其實並不能說是驚天動地。

它的化形,有些……營養不良。

院子裡的木係草木瘋狂的生長,以遠遠超出想象的速度,將整個院子包裹成一座綠巢,到處是虯紮的樹枝與巨大的草葉。

連碗蓮都變得碩大無比。

阿九沉靜地站起身來,對於已經變成原始森林的院子,他渾不在意,一步一步,撥開遮擋住他的重重草葉。

手腕上的草鏈灼灼發亮,綠色的光暈在他白皙的手腕上打下柔和的光影。

他知道,院落中綠意最勝處,便是已經化形的小尾巴。

阿九輕聲道:“小尾巴?”

撥開一片幾乎頂天立地的芭蕉葉,他看到一叢繁茂的狗尾巴草叢,赫然出現在麵前。

高約兩米,密密麻麻。

草葉在抖動,草叢裡,是一個細細的,軟軟糯糯的聲音:

“九哥哥,你過來呀。”

——小尾巴,是個女孩子。

——她喚他九哥哥。

那一瞬間,一抹難以抗拒的柔軟,刹那間湧上心頭。

“好。”

踩在層層疊疊厚重的草地上,剛走了兩步,無數的草葉瘋狂曳動,一個穿著綠色草葉裙子的小姑娘,頭上飛舞著草葉,一下子蹦到他麵前。

阿九下意識的伸手,將她接在了懷中。

“啪嘰”一聲,他抱著小小的小尾巴,遲疑的、小心翼翼的喊:

“小尾巴,是你?”

小尾巴大概隻有兩歲,身量有些矮,她的頭發烏黑,頭頂上卻頂著虯紮的草葉,幾乎纏繞成了鳥窩,看上去野性極了。

小尾巴咯咯笑起來,一雙小手抱住了阿九:

“九哥哥,是我啊!”

冥冥之中,有什麼,在發生著改變。

隻有五歲的阿九,抬頭看了看天。

他有些迷茫。

有些害怕。

——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害怕”。

-

——三年後。

距離小尾巴化形,已經三年了。

初春天氣,正是適合郊遊踏春的時節。

天幕邊界,是一層淺淡的黑色,重重山脈掩映下,千燈寺若隱若現。

山穀裡,木係靈氣旺盛。

阿九躺在草地上,臉上蓋著一本書小憩。

風聲、鳥鳴、樹曳動。

直至,輕手輕腳的聲音傳來,他的鼻尖,嗅到一股極淡的清冽味道。

臉上的書被掀開,小尾巴從上而下俯視他。

“九哥哥,你不是說出來參悟修煉,現在卻在這裡偷懶啊?”

她許是跑的累了,齊劉海軟塌塌的,素白的小臉上有些汗珠。

小小的身體上穿著淡青色的襦裙,裙擺很大,她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拿著書,不滿的看著阿九:

“我都尋了一座山穀了!也沒有找到什麼所謂的機緣。”

按照人類年齡來說,小尾巴才五歲。

隻是她與人類,確實有些不同。

身體長相是個小孩子,可是她的頭上,是一株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從腦殼裡長出來,與她融為一體,不可分割。

頭頂草的形態也不穩定,時常因為小尾巴的心情變化而失控、長大、枯萎。

比如說現在,小尾巴明顯心情不錯,頭上的狗尾巴草在微風中輕鬆愜意的搖晃,沉甸甸的穗子在日光顯出一層朦朧的絨毛。

阿九猜測,因為小尾巴提前化形,所以真身形態不穩,更有一個重大的、致命的缺陷:

小尾巴草木形態的殼子沒有了,她所能調用的靈氣,是從頭頂上的草葉上傳來的

——身體是凡人。

也就是說,她隻能靠著頭頂上的草葉發招。

阿九一把將她拉坐下來,“不修煉了,我們在山穀裡呆到傍晚回去。”

小尾巴明顯不明白阿九在想什麼。

可是九哥哥都說了傍晚回去,那便隻有傍晚回去了。

阿九拿出來書,這次,他認真看了起來。

小尾巴趴在阿九膝蓋上一起看書。

看著看著,她抬起手捂住嘴巴,打了個哈欠。

“好困啊,要睡了。”

頭上的狗尾巴草蔫蔫的垂落下來,瞬間變成了一張草葉編織而成的小被子。

小尾巴翻個身,扯住小被子滾在一邊睡著了。

阿九:“……”

白色長發披散,他的眼眸垂落,看著近在咫尺的小尾巴。

她的襦裙裙擺都亂了,阿九伸手為她整理了裙擺,將蓬鬆亂糟糟的小被子蓋好,微微歎了一口氣。

長長的眼睫微顫,抬眸看向遠處的千燈寺。

千燈寺裡,如今已然成了草木精怪的囚籠。

是龐大的生機,也是殺戮的死氣。

小尾巴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放走了幾十個培育好的草木精怪。

現如今,千燈寺對於小尾巴來說,是修煉的最佳場所,不是離開的最佳時機。

結界內,可掩藏他的行蹤。

蘇家與幽都,亦非等閒之輩。

今日是蘇家來提走上供精怪的日期。

小尾巴,不能再闖禍了。

-

暮色四合。

千燈寺最高處。

小尾巴坐在塔尖上,青色襦裙裙擺層層疊疊,隨著夜風蕩起。

隔著遙遠的深灰色結界,她能隱約看到最遠處的千燈界那處的黑色塔尖。

隱隱約約,赫然與鎖幽塔有一絲牽扯。

小尾巴晃了晃腦袋,“怎麼又開始瞎想?”

她極沒有形象的坐在上麵,啃著西紅柿,衣裙上都染上了一些淡紅。

啃完了西紅柿,又慢條斯理的喝牛奶。

咕嘟咕嘟,一會兒就喝完了。

隨手用肉乎乎的手背擦了擦唇角,小尾巴又開始剝花生。

剝了一枚,兩枚,她看上去極為平靜。

直至……頭頂上重的幾乎承受不住。

她的手頓住了。

頭上的狗尾草,恣意生長,長的好長好長啊……

今日,她回去之後,發現千世堂裡的金色籠子裡,小花、小翠都不見了。

她站在空蕩蕩的大殿裡好久好久,直至最後,垂頭走出千世堂。

悄悄的,抹了抹眼角。

在之前的半個月裡,她偷偷溜進去過千世堂,卻怎麼也打不開禁製。

這幾年裡,她在夜裡偷偷學了很久陣法書,可是她的能力有限,還需要慢慢去打開禁製。

今天郊遊回來,千世堂裡,已然空空蕩蕩。

這一批的草木精怪,都已經被靈肅大師送走了。

小小的發頂上,拖著綠色的、沉重的枝葉,小尾巴抬手撓了撓亂成一團的頭頂,是水分盎然的綠葉。

她本該……也在籠子裡的呀。

……

“回來了?”

黑漆漆的山林裡,院子裡亮著一點燈火。

燭火下,阿九垂眸看書。

他如今已然八歲,身材略微抽條,下巴上的嬰兒肥也消失不見,那雙眸子,愈發顯得淡漠。

書桌上,也放著琉璃杯,是一杯喝了一半的牛奶。

小尾巴初初化形時候,阿九看著她營養不良的模樣,極為憂愁。

特意去翻閱了千燈寺的古籍,看怎麼飼養先天體弱的人類幼崽。

結論就是——補充營養,多喝牛奶。

小尾巴不肯吞噬有靈識的生靈,那麼隻能多喝牛奶了。

她一開始不樂意喝,阿九隻能哄著她,陪著她一起喝。

一晃三年過去,不知道何時,他也養成了睡前喝牛奶的習慣。

小尾巴從門邊期期艾艾地走過來,夜風吹起她小小的輕紗裙擺,“九哥哥,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小尾巴向來恣意妄為,今日竟然這般謹慎,發生了什麼?

阿九的眉頭粗起來,他將書擱下,走到門邊。

他抓住她的手,兩個人席地而坐,坐在台階上,頭頂,是一輪皎潔的月。

“小尾巴,怎麼了?”

小尾巴遲疑了一瞬,霍然扭頭看向阿九,認真地說:

“方丈他……真的不會殺我嗎?”

方丈靈肅大師,是阿九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