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麵色不變,快速把碗裡鮮美的魚湯喝完,起了身,低聲說:“伯父伯母,我也吃完了,我上樓看看安安。”
臨走前,他又歎氣,說:“不過是一個實習機會,用不著大張旗鼓,說起來……我的實習機會還跟安安有關係,實在不行,我就不去了。”
程母被他一番話說的又驚又詫,好半晌,直到林言上了樓,程家父母才擰眉交流起來。
“因為安安……?什麼意思,這實習機會是安安托人找的?”
“等會兒你上去問問那臭小子。要真是他把實習機會讓給的林家小子,我扒了他的皮。”
“咱家兒子哪有進天寰的料。我估計是個誤會。不過這臭小子是該管管了,我讓他跟言言出去住,還不是為他著想。言言這種孩子,到哪兒不是搶手貨,也就是安安,一點警惕心都沒有。”
程父哼了聲:“你就是想得太多。”
程母歎口氣,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趟見麵,她感覺林言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以前的林言對程家言聽計從,對程安安無底線寵溺,但現在……
那種浮於表麵的淡漠。
仿佛才是林言真正的性格。
*
林言上了二樓,憑借記憶,慢慢朝程安安的房間走去。
程安安的臥室旁邊還有一間臥室。
是林言的。
此時沒有鎖門,裡麵收拾的乾乾淨淨。
他停下腳步多看了兩眼,聽見熟悉的聲音從陽台飄來。
程安安在哭,對著電話那頭,毫無道理的埋怨、指責。
林言腳步頓了頓,走進去。
兩間臥室的陽台緊緊相連,程安安在自己臥室的陽台上打電話,林言挑了個視覺死角的位置,站定,無聲的聆聽。
夜晚很安靜。
依稀能聽見那邊的男人在手足無措的解釋什麼。
一分鐘後,男人也怒了,暴吼:“程安安!你彆給臉不要臉,老子追你那麼多天,你一不拒絕老子,二不跟老子談,要不是我爸告訴我你早就男朋友了,我他媽還跟個舔狗一樣追在你屁股後麵呢!你還好意思跟我發火?我他媽有病啊要你的企劃案?我壓根沒想過!”
程安安頓住,語無倫次:“什、什麼?你在追我?”
男人道:“是啊,老子追你追得真心實意,扭頭就聽說你把去天寰集團實習的機會讓給你男朋友了,你可真行,程安安,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林言挑了下眉。
程安安也驚呆了:“什麼叫我把機會給了言……給了我男朋友?你從哪裡聽說的?”
“你彆忘了那天我也在會館,你跟你那個男朋友一走,第二天孟城(當初逼程安安敬酒的人)就出事了,被他爹送出國,你還說你跟沈聞、江賀陽那群人不認識?”
程安安:“可……我真的不知道,我——”
原來孟城被逼出國,跟他有關嗎?
程安安心亂如麻,不知為何,心跳得有些快。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究竟喜不喜歡我?”男人的聲音沉了下來,“程安安,我現在就在你家門外,你出來,咱們開誠布公地談談。就算拒絕我,你也當著我的麵拒絕我。”
林言靜靜倚著牆,一縷清輝穿過陽台,灑在他身側。
他淡淡的垂眼看去,陽台正對麵的鐵柵欄門外,一輛黑色保時捷停下,下來一個穿著雅痞的瘦高男人,程安安顯然也看見了,猶豫片刻,低聲說:“行……我從後門出去。”
隔壁臥室的房門悄悄推開。
沒過一會兒,程家後門連通的小路裡跑出來一個纖細的人影,程安安還穿著拖鞋,怕驚擾了家裡人,甚至連衣服都沒換。
他跑到車子前,比男人低了一個頭,似乎在堅定的說些什麼。
下一秒,兩人發生劇烈的爭吵。
林言如同在看一場默劇,腦袋卻昏昏沉沉的疼起來,記憶裡程安安和男人糾纏不清已經不是第一次,以前的他總是包容、沉默,哪怕這件事情再出格,想到老態龍鐘的父母、想到曾救過自己一命的程家外婆,他都選擇了隱忍。
他仿佛在催眠自己愛上程安安。
催眠自己在名叫‘程安安’的泥潭裡越陷越深。
他在一種名叫‘拯救’的陷阱裡,險些將自己毀滅。
隨著保時捷後,兩道人影越靠越近,最終吻到一起的畫麵,林言腦海裡的劇痛也達到巔峰,仿佛被一根針戳刺著敏感的神經。
林言麵白如紙,汗濕的黑發散落在臉側,他掏出手機拍下這幅畫麵,洇著濕紅的眼尾輕輕上挑,眸色十分平靜。
錄像開啟,較矮的人影推開麵前的男人,又驚又怒的搓著嘴唇,頭也不回的離開。
站在原地的男人失魂落魄,靜了許久,也驅車離開。
直覺告訴林言,這不是結束。
男人的臉在手機裡無限放大。
林言越看越覺得眼熟,很快,他想起來自己曾做過的夢,夢裡,程安安五十歲依舊跟幾個男人糾纏不休,這個男人就是其中之一。
——徐哲韜。
二樓走廊響起重重的腳步聲。
程安安衝回自己房間。
耐心的等了許久,林言才裝出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去敲程安安的房門。
程安安抿著嘴唇,有些心不在焉,看見林言手裡的果盤,吃了兩塊草莓,又跟林言聊了會兒天,才關門繼續想些隻有自己知道的事。
左不過是些男人、或者情情愛愛。
林言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能站在一個理性的角度,近乎審視的猜測程安安在想什麼、接下來又會做什麼。
他好像天賦異稟,對程安安這類人,永遠一猜即中。
當晚,意料之中,林言沒能離開程家。
程母讓傭人給他準備了浴巾和新衣服,讓他住一晚上,第二天再離開。
林言笑著言謝。
程父想把他叫去書房,說一說去天寰科技實習的事。
冷不丁的,一向不關心家裡事的程安安居然笨手笨腳的阻止,程父吹胡子瞪眼,又氣又怒,指了指程安安的鼻子,最後沒說話,走了。
晚上十一點。
萬籟俱寂。
整座程家彆墅靜悄悄的,沒有任何燈光。
林言換了身睡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倒數。
三、二、一——
門被敲響。
程安安細細的聲音傳來:“哥,你睡了嗎?我有事想跟你說。”
……
程安安緊張的站在走廊上,低著腦袋,心裡又懊悔又糾結。
他尚不知道該怎麼跟林言開口,林言臥室的門便開了。
青年安靜的站在門後,長身玉立,黑發亂而柔軟,皮膚極白,比他還白了幾度,像細膩無暇的羊脂玉,“怎麼了?”
林言輕聲問他。
程安安堪堪回過神,頭一次,感覺林言比自己還要好看。
他知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勉強組織了下語言,囁喏著說:“哥,我要跟你說的事你彆驚訝……就是,你去天寰科技實習的事,可能跟我有關。”
林言訝然:“居然是真的嗎?”
沒想到他是這個反應,程安安一愣,雙手背在身後,遲鈍的‘啊?’了聲。
林言歎口氣,苦笑著捏捏眉心:“我就知道……昨天沈總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用的條件是‘當天多有得罪’,我當時就在想,他們哪裡得罪我了,分明是借我的手,向你致歉。”
程安安的臉頰莫名變紅,遲疑著:“哦……真是我的原因呀?”
“是的!”林言肯定:“安安,沈總就是在向你示好。”
程安安丁點也沒覺得自己當著男朋友的麵談論彆的男人有什麼不對,“那怎麼辦?哥,你想去天寰科技實習嗎?”
林言差點被他這個問題逗笑。
他說:“既然我都知道原因了,怎麼還會去呢?”
“安安,我更想靠自己的雙手奮鬥。”
程安安仰著小臉,眼睛裡閃爍著星星,看林言的表情像看見了偶像:“那天寰科技那邊怎麼辦?”
林言:“等明天我去跟沈總說清楚,不過沈總不一定見我。”
這話說到程安安心坎上了,就見他輕蹙著眉頭,杏眼眨了眨,一派天真而苦惱的表情,沉默半晌,才下定決心:“還是我去吧。”
林言注視著他。
程安安:“反正這件事也是因我而起,哥,你安心上你的課,我會去跟沈總說清楚的。哎,其實我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那天的事我都不放在心上了——”
“你自己去可以嗎?”林言打斷他的喋喋不休。
“當然可以。”程安安快速道:“哥!你們不要再把我當作小孩子了,我都二十五歲了,不小了。你可不許陪我,我要自己解決這件事。”
林言皺著眉,勉強點點頭:“……那好吧。”
從林言這得到滿意回複,程安安雀躍的踮著腳尖,哼著小曲,往程父的書房跑,估計是要把‘沈聞對自己致歉’這件事告知天下。
林言就這麼看著他的背影的遠去。
關上門。
心臟在胸膛裡跳的很快。
很快很快。
林言感到腎上腺素在飆升,那鏽跡斑斑、一層又一層纏繞在自己身上的鎖鏈隱隱鬆動,那扯著他往泥潭裡深陷、扯著他讓他為程安安奉獻一切的命運,在這一刻發生了偏轉。
徑直走向陽台,林言從陰影一步步邁向月光,吹著微涼的晚風。
睡袍衣擺翻飛。
他清冷而淡漠的眼睛卻很亮,亮的驚人。
從記憶裡,他總結出程家父母的習性。
程家在‘一塊磚掉下來能拍死三個老板’的京城隻能算是中產。
程家父母表麵疼愛兒子,嚴禁兒子接觸二世祖以及玩的很花的權貴圈子。
實際上,他們隻是在待價而沽。
借由‘林言’這個冤大頭,暫時看管住程安安,不讓他亂搞瞎搞,一直等到真正配的上程安安的人出現。
這也是為什麼‘林言’在夢裡發現,幾十年後程安安依舊跟幾個男人糾纏不清,但那些男人裡卻沒有他的原因。
他一介平民,在學校裡還能稱得上一句優秀卓越,但真正進入社會,在有權有勢的人麵前,那就什麼都不是了。
優秀變得乏善可陳,卓越也變得平平無奇。
現在,這個‘配得上’程家的人出現了。
——沈聞。
林言不想管沈聞真正的用意是什麼,但沈聞的出現以及所作所為,真的幫了他大忙。
不論沈聞想乾什麼,林言都要讓程安安、以及程家所有人認為——沈聞對程安安另眼相看。
隻有這樣,程家父母才會允許程安安與他疏遠;隻有這樣,他才能脫離程家長達十幾年的控製;也隻有這樣,林家父母才不會偏執的覺得是他對不起程家,對他施以精神壓力。
一箭三得。
他林言,前二十年渾渾噩噩,活得像提線木偶,記憶也模模糊糊。
但現在,不一樣了。
如果真的有命運,真的用各種謊言迷惑他、欺騙他,妄圖殺死他、取代他,讓他墮落、死亡、不得安寧。
那他就掙脫這枷鎖。
一次又一次、拚儘全力的,拯救自己。
這最後一次。
他要拯救的隻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