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淑妃的寢宮出來,謝玉璋走得很慢,但她自己毫無感覺,直到林斐喚她,神情複雜,她才突然反應了過來。
身後的宮人和內侍都不適應她這個速度——他們所侍奉的這位公主,從來都是腳步輕盈,像翩翩的蝴蝶一樣穿梭在宮廷中的。
可她剛剛走路的速度和姿態,卻像多年未被皇帝臨幸過的老宮妃,緩慢又謙卑。
謝玉璋麵對這些人不解、詫異的目光,神色並沒有什麼變化。她曾經麵對過太多各式各樣的目光,很多都充滿了惡意,早就學會了古井無波的應對方式。
“我和阿斐說說話,你們離得遠些。”她說。
宮人們便止住步子,待謝玉璋和林斐走得遠些,再遠遠綴在後麵。
“我以為,姐姐是喜歡我的。”謝玉璋臉上沒有表情。
和親之前,她以為這宮裡人人都喜歡她。
然而剛剛在淑妃的寢宮裡,她清清楚楚地從安樂公主謝雲瀾的微笑裡讀出了她對她的厭煩。
回想起來,安樂公主謝雲瀾簡直處處是她的反麵。
她活潑跳脫,謝雲瀾便端莊賢淑;她善音律能歌舞,謝雲瀾便在詩書上下苦功;她穿衣明豔搶眼,謝雲瀾便清淡高雅……
從前她隻以為,這是因為她們姐妹性格不同的緣故。可實際上,在一個方向上比不過她,便乾脆走另一條路線。這就跟宮妃們爭寵的手腕,其實是一樣一樣的。
林斐詫異抬頭,見謝玉璋看過來,她動動嘴唇,卻沒有像從前那樣哄她。在謝玉璋清明如水的目光注視下,她垂下眸去。
“安樂姐姐討厭我。”謝玉璋輕聲說,“你……早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明明是皇帝的長女,明明生母是寵冠後宮的女人,可自己偏處處都要被謝玉璋壓一頭。換作她是謝雲瀾,怕是對謝玉璋也喜歡不起來。
也隻有她家天真的小公主,才會以為姊妹情深,血濃於水。
林斐沉聲道:“這宮裡,不管是誰喜歡或者討厭殿下,隻要陛下寵愛殿下,就足夠了。”
這真是宮闈裡顛不破的真理。
謝玉璋十四歲之前,其實就靠這個活的。
謝玉璋自嘲地笑笑,她邁開步子,繼續前行,緩緩地說:“我想通了。”
林斐莫名:“什麼?”
“和親的事。”謝玉璋說,“其實也不是那麼壞。”
林斐臉色變了,她墊上一步貼近謝玉璋,壓低聲音說:“殿下不要胡思亂想,現在諸事未定,我們還有籌謀的餘地,或許可以去求求太子……”
謝玉璋卻笑了。
她含笑道:“阿斐,彆緊張。”
林斐怔住。她對謝玉璋熟悉至極,從未見過謝玉璋露出過這樣的笑容,這樣仿佛已經曆經過滄桑、心沉似水、毫無波瀾的笑容。
“擱在自己身上,覺得壞得不行的事情,其實……”謝玉璋說,“拿出來和彆人比一比,才明白也許自己不是最慘的那一個。”
謝玉璋會來給淑妃請安,一方麵是她已經躲了三天不見人,也該出來見見人了,另一個方麵,她是特意地想要見一見陳淑妃和安樂公主。
若是她和林斐的猜測沒錯,上輩子她會被推出去和親,背後一定有陳淑妃的手筆。她其實是替安樂公主承受了本該由她承受的命運。
帶著這種壓在內心的憤怒,她去了見了安樂公主,卻在見到安樂公主之後忽然清醒了。
林斐還想著如何讓她擺脫去和親的命運,她卻開始想,留下來就真的更好嗎?
皇帝的四個女兒裡,最後活下來的,就隻有她一個人。
安樂死了,她們都死了。
節度使林修浦兵圍雲京城,皇帝譴密使持金牌召節度使黃允恭勤王。黃允恭帶著他的兵來了,擊殺了林修浦,而後……帶兵入京,踐踏皇權,威逼皇帝禪位。
雲京遭受了一場可怕的劫難。
兩個小妹妹在宮亂中就不知所蹤,淑妃在宮中自縊。而安樂,驕傲的安樂被黃允恭的次子擄了去,她……不堪受辱,以發簪自戕而亡。
誰比誰好呢?
誰也不比誰好。
淑妃也好,安樂也好,她們這些女子還在高牆之內勾心鬥角,爭皇帝的寵愛。殊不知,這困住了她們的四方高牆,並不能保護她們。
就算眼前設法躲過和親的命運,接下來又如何呢?全是未知的危險。
比起來,草原和戈壁,反倒一切都是她熟悉的。
謝玉璋的目光幽深起來。
那目光讓林斐看了害怕。
“姐姐!”忽有童音喚她,“寶華姐姐!”
謝玉璋和林斐轉頭看去,兩個玉雪可愛的女童手拖著手走來,身後跟著一串宮人。
這兩個女童不是彆人,正是剛剛謝玉璋思及在宮亂中不知所蹤的兩個妹妹。大一些的十歲,封號福康,小一些的才六歲,封號嘉佑。
這兩個年幼公主生母都位份低微,也無甚寵幸,直到兩年前福康滿八歲時,兩人都還沒有封號。
還是謝玉璋牽著兩個妹妹的手去見皇帝,扯著皇帝的袖子撒嬌:“妹妹都八歲了,怎麼還沒個封號,父皇小氣!”
皇帝大笑,大手一揮,賜了兩個小公主封號和食邑。
她們的生母聯袂而來,對謝玉璋千恩萬謝。
謝玉璋全不在意,她不過是因為兩個妹妹生得可愛又乖巧討喜可人疼,因此十分喜歡,才開這個口而已。
但自此,福康和嘉佑都與她十分親近。
謝玉璋見到她們,怔了一怔。
雪玉團子一般的兩小隻,眼睛帶著小孩子特有的清澈明亮,一起仰著頭望她。
福壽說:“姐姐是給淑妃娘娘請安去了嗎?”
嘉佑奶聲奶氣地說:“兒們也正要去呢。”
聽著這還稚嫩的童音,謝玉璋的眼圈陡然紅了——她有多少年沒見過她們了?
自她去和親,便再沒見過,等她回來,她們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謝玉璋跨上一步,蹲下去一把抱住了兩人!
福壽和嘉佑嚇了一大跳。
“姐姐?”兩個人睜大眼睛,都有些無措。
福壽大些,更懂事,摟住謝玉璋輕聲問:“是淑妃娘娘訓斥姐姐了嗎?”
她小大人一般安慰謝玉璋:“姐姐彆難過,淑妃娘娘和安樂姐姐訓斥我們,都是為我們好。我們回去好好反省自身,抄兩遍女則,再去給娘娘認錯,娘娘和安樂姐姐就不會再生氣啦。”
謝玉璋抬起頭,愕然看著這個妹妹。
她的記憶中,隻記得妹妹們可愛又乖巧。在她還沒心沒肺地享受著眾人的寵愛的時候,這兩個小的又是過著怎樣的生活,才能說出這樣“懂事”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