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璋就是不願意去回憶她死前的模樣。那時候她那麼蒼老,兩眼無神地望著帳頂,嘴唇呢喃。若把耳朵貼過去,便會聽到,原來她一直在呢喃的是——
我要回雲京。
我要回雲京啊。
回雲京……
誰不想回雲京呢?誰想日夜與成群的牛馬為伍,過粗糲又提心吊膽的生活呢?
徐姑姑死的時候,謝玉璋一直守在她身邊,就像後來林斐守在謝玉璋身邊一樣。她送走了徐姑姑,親手合攏了她那雙因為不能回歸故裡而不肯閉上的眼睛。
那眼睛裡有怨。
“姑姑知道了罷?”謝玉璋輕聲問,“我把姑姑的名字劃去了,姑姑不用陪我去和親的。是去旁的宮裡也好,是等著下次放歸宮人回家也好,姑姑儘可以自己安排。”
徐姑姑大哭。
可就和福春一樣,到底說不出“和殿下一起去”的豪言壯語來。
林斐就跪坐在外殿,待徐姑姑捂著臉從內殿出來,疾步離開後,她起身進了內殿。
“沒事的。”她握住謝玉璋的手,“我陪著你,我會一直陪著你。”
前世,她也說過同樣的話,並且做到了。一直到謝玉璋的最後一刻,她都陪伴著她。
但這一世,不用。
謝玉璋微笑,反握住她的手:“好。”
不用,阿斐。
修正過的正式名冊出爐了,一時幾家歡喜幾家愁。
身為朝霞宮保姆尚宮的徐姑姑竟然不在冊,頗令許多人感到憤怒。徐姑姑一直躲在屋子裡不出來見人。謝玉璋若有事派給她,她也默默地做,但能少見人,就少見人。
朝霞宮的事務權力,更是全讓給了林斐。
“她把誰提上來了?”陳淑妃拿到名冊根本沒打開,直到身邊的嬤嬤在她耳邊耳語,她才驚訝。
嬤嬤說:“就是以前中宮的夏尚宮。”
陳淑妃倒吸口涼氣:“她不是早就出宮了嗎?”她當年還很大方地給了那些被放出去的皇後舊人不菲的賞賜,皇帝還因為這個誇獎了她。
“誰知道那老東西根本沒離開雲京,竟然在雲京開了一家鋪子,悄聲藏了下來。要不是這次她自己跳出來,咱們誰還記得她。”嬤嬤說。
當年皇後身邊的夏尚宮,令她現在想起來還情不自禁地就縮縮脖子。她是皇後的左膀右臂,那時候就連皇帝見了夏尚宮,都頗為禮遇。
所以皇後一去,陳淑妃立刻把中宮的舊人都放出去了。
陳淑妃想起當年在中宮受的那些氣,胸口還發悶,自己給自己順了順,到底把這口氣咽下去了。
“算了,她既然想跟著寶華去,那就去吧。我看她這幾兩老骨頭,夠不夠野狼啃的。”她道。
厭煩地揮揮手:“這種事彆再跟我說了,反正她們都要走了,眼不見為淨。秋娥呢,那花汁子調好了沒有,快來給我染指甲,晾乾還要好久呢,彆拖得陛下來了,我這兒還沒乾……”
朝霞宮裡,鬢邊生出銀絲的夏嬤嬤沒想到自己能在出發之前就見到寶華公主——皇後的骨血。
謝玉璋和親的消息傳出宮闈後,她便尋上了宮中舊識,遞了錢進去疏通關係,想跟謝玉璋同去。這時候人人使錢都是為了不去,她逆向而行,極其順暢,名字直接就落在了名冊上。
寶華公主謝玉璋拿到那名冊,劃去了徐尚宮,直接把她提成了尚宮。太子又發了話,叫什麼都聽寶華公主的,儘量遂她的意,下麵人更沒有必要違逆,夏嬤嬤離開宮闈數年,便又回來了。
“嬤嬤快請起。”謝玉璋親自攙扶夏嬤嬤。
“禮不可廢。”夏嬤嬤卻說,“公主是君,微臣是臣,請殿下受這一拜。”
到底是拜下去了。但謝玉璋側身隻受了半禮。
“這些年,我不知嬤嬤原來一直就在雲京,嬤嬤受苦了。”謝玉璋握著她的手說。
夏嬤嬤知道自己雖是中宮舊人,但這些年她不在謝玉璋身邊,怕當年的情誼早被少女淡忘,心中原並沒有抱什麼期望。不料謝玉璋對她沒有一絲隔閡,就仿佛她們這些年沒有分開似的。
夏嬤嬤一時百感交集。她忍住心中酸澀,道:“不曾吃苦。娘娘當年早有預料,早早為我安排了出路。微臣一直過得很好。”
謝玉璋沒有去問她為什麼這些年沒有來找過她。因為這個問題,前世她便問過了。
那時夏嬤嬤說:公主一直過得甚好,不需要微臣。
所以,當她需要她時,她毫不猶豫地便拋下了雲京城裡的安定生活,隨她去了漠北。
夏嬤嬤有太多的話想跟謝玉璋說。
關於皇後,關於陳淑妃,關於許多許多事。這些年她在雲京暗暗觀察打聽,公主被養得太嬌、太天真、太不知世事,她若一直在皇帝身邊倒無事。可她現在要遠嫁和親,要教她的東西太多了。
可奇異的是,她什麼都沒說,謝玉璋那雙眼睛閃動著朦朧水光,卻仿佛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似的。
那雙眼睛,不該屬於十四歲未滿的少女。
她的小殿下,經曆了什麼?
前世在出發前,夏嬤嬤也來拜見過謝玉璋。謝玉璋雖然欣喜中宮舊人還有這樣的忠心,但她這些年都是被徐姑姑照顧著,內心裡卻還是更親近一直在身邊的徐姑姑的。
夏嬤嬤倒也不與徐姑姑爭什麼,隻安安靜靜地待在她身邊。
但她有機會便會給謝玉璋講些皇後舊事。那時候人在漠北,無比地想念雲京,謝玉璋也願意聽。夏嬤嬤見縫插針地指點她和林斐做人和做事。
林斐是極尊敬她的。
想來,林斐那時候就比她更明白誰才是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可是夏嬤嬤去的比徐姑姑更早。她本就年紀比徐姑姑長許多,遠離故土,操心勞力,去得更早原也尋常。
但謝玉璋這次沒有像劃掉徐姑姑那樣將夏嬤嬤也劃掉。
夏嬤嬤無論如何也要跟她去的。她就算劃掉她,她也總有法子,比如替換掉什麼人——多的是不願去漠北的人去她替換身份。
夏嬤嬤自然是忠心的。但她的忠心與其說是對謝玉璋,不如說是對先皇後。
夏嬤嬤的走的時候沒有怨恨,隻有遺憾和擔憂。
“我辜負了皇後所托啊……”她一直說,“不能一直照顧殿下,一直。老身,無顏見皇後。”
以夏嬤嬤的年齡和身體,謝玉璋知道,即便這一世,她也極可能會埋骨他鄉。
但這次,她必不叫她放心不下。她會好好地,在草原找到更好的生存方式,生存。
直到,可以回雲京的那一日到來。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