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走了大半日的路, 三個人在路邊休息。天氣炎熱,小十二大口大口喝著水囊裡的水。
倪胭抱膝坐在角落裡, 悄悄望了一眼,又迅速低下頭,輕輕舔了一下發乾的嘴唇。
雪無起身走進身後的樹林, 他再回來的時候,捧回來幾顆山果遞給倪胭。
“謝謝!”倪胭伸手去接,指尖兒似無意地悄悄滑過他的掌心。
雪無微怔,他再抬眼看倪胭的時候,卻見倪胭一臉歡喜地接過山果,坦然轉身坐在原處, 小口小口咬著吃。
女人吃東西的樣子似與男子不同。
大概是他多心了。
雪無迅速收回視線, 默然坐在小十二身邊。撚著手中的佛珠,默誦了一遍經文。然而他總覺得倪胭的目光不時落在他身上。他忍了又忍, 待抬頭看她, 她低著頭安安靜靜地吃著果子,似乎並沒有望過來。
又是他多心了?
撚著佛珠的動作停下, 他問:“不知這位女施主去乾安寺所為何事?”
“小女季何氏,此次去乾安寺是為了給亡夫上香祈福,盼他來生托生好人家,也能有個隨意的好性子,一生順遂安康。”
“夫人節哀。”雪無如此說道, 他垂著眼, 眼前浮現的卻是倪胭身上大紅色的綾羅裳。
倪胭皺眉, 道:“人都有自己的命數。我不哀。”
雪無乾淨的淺色眼眸略驚訝地看向她。
倪胭抿了下唇,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他願意,他活該。放著逍遙快活的好日子不過,偏偏用身家性命去打賭抓一條滑不溜秋的大魚。魚沒抓到,自己賠了命。淹死了。”
她聲音又漸低,“也不知道骨駭被魚獸吃了沒有。”
雪無嘴角噙笑,緩緩道:“正如夫人所言,人都有自己的命數。人有百態,放下是一種修行,可執著也是一種成全。外人觀之或唏噓不值,於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種善終。”
倪胭眸光微凝。
小十二眨巴著眼睛聽他們兩個人說話。隻是……他撓了撓小光頭,好像有點聽不懂……
雪無起身,道:“該起身了。”
再走不久就到了正路,路上偶遇三五行人。走過長長的階梯,終於到了乾安寺。乾安寺的小僧相迎,雪無帶著小十二回禮。他再一轉身,倪胭已經不見了。
香客來往,人群中卻不見那一抹紅色。
雪無皺了下眉。
“雪無師兄在找什麼?”小僧詢問。
雪無收回視線:“可曾見過與我同來的女子?”
“女……”小僧呆怔,“不、不曾見……”
小十二歪著小光頭瞧了瞧雪無,又轉身朝下方張望,喃喃自語:“怎麼不見了……女人果然好可怕……”
雪無掃了他一眼,他立刻抿著嘴噤聲。
雪無將住持的信遞上,他們晚上暫且留宿一宿,第二天一早才會啟程趕回桑玄寺。
晚上用了齋飯,小十二乖乖抄經書。隻是他抄著抄著,總有些心神不寧。
“慧無,心若不靜抄經書亦是無用。今日就到這裡,回去歇著吧。”
小十二站起來,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小光頭,悶聲應著:“是,七師兄。”
雪無盤腿坐在床榻上,闔了雙目,撚著手中佛珠默誦了一遍經文。經文誦讀完畢,他睜開眼,將佛珠置於一側,寬衣解帶。
青色的僧衣脫下來,隻著身上白色中衣。他立在床榻前疊僧衣,動作忽然一頓,在僧衣衣襟處,指尖撚起一枚小巧的流蘇耳飾。
他靜默地凝視著耳飾,眼前浮現那一身紅衣的女子。
這一夜,雪無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在夢裡,他總是能夢見那個紅衣女子。他誦讀經書的時候,紅衣女子跪坐在蒲團上跟著他一起誦讀。他用齋飯的時候,她坐在一旁托著腮嫵媚地笑。他練晨功的時候,她揮著一根棍子跟著瞎比劃。
雪無在夢裡輾轉皺眉。他翻身,紅衣女子竟蜷縮著躺在他身側,女子身上的幽香無孔不入而來。
他頓時驚得一身冷汗。
一時分不清夢裡夢外。
倪胭立於窗外,愉悅地勾起嘴角。
第二日一早,雪無拜彆了乾安寺住持,帶著小十二回桑玄寺。
“七師兄,那個……我、我……哎呀!”慧無著急地跺了跺腳。往日他這麼說七師兄定然明白的,今日這是怎麼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他小跑兩步,擋在雪無麵前:“七師兄!”
胖乎乎的小臉蛋鼓起來,像個肉餡賊多的肉包子。
“何事?”雪無這才將望於遠處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小十二立刻咧著嘴笑了:“七師兄,果子糕特彆好吃。真的特彆特彆好吃!”
雪無搖頭:“出家之人當戒口舌之欲。”
小十二耷拉著小光頭,嘟囔:“可師兄之前明明說過,緣不可攀緣不可擋,一切皆有定數。當隨緣,而非強求,方得大道。”
雪無微怔,繼而失笑。
這孩子竟是搬出了雪無當初替他向師父求情的話。
“罷了。走罷。”雪無揮袖。
小十二雖然六根不淨,卻聰慧善悟,又年幼。這大抵也是雪無和住持十分喜愛他的緣由。
不知何時天竟下起了蒙蒙細雨。雨絲淺細,落在肩上甚難察覺。雪無立在橋上,等著小十二跑到下麵的街鋪裡買果子糕。
倪胭撐著傘迎麵走來。石橋很窄,雪無微微側身避讓,油紙傘下是紅如血的綾羅裳。雪無又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
“七師兄!我買好啦!”小十二站在橋下向他揮手。
雪無點頭,他往石橋下走,走了三兩步下意識地回頭。
倪胭也在同一時間停下腳步,她立在石拱橋最高的地方轉過身來,油紙傘搭在她的肩上,蒙蒙細雨讓她的麵容瞧上去帶著幾分縹緲。
雪無雙手合十作了一揖。
倪胭側過身微微屈膝,避開他這一禮。舉著傘窈窕轉身離去,紅色的綾羅裳隨風而動。身影很快彙於人群中。
雪無忽然想起那枚流蘇耳飾,他向前邁出一步:“施主……”
橋下人影流動,唯不見那一抹紅色。
回到桑玄寺,懷道住持立在樹下慈悲地撚著佛珠,笑道:“雪無,此行可順利?”
“一切安好。”雪無恭敬回稟。
小十二眨了眨眼,這趟下山算是一切安好嗎?他摸了摸袖子裡的果子糕,算了,就當是一切安好吧。
接下來的日子恢複了往昔山林古寺的寧靜。
誦經、練武、禮佛、論道、一日三餐,一眨眼三個月轉瞬即逝。
雪無幾乎快不記得山下偶遇的紅衣女主,直到三個月後的某一夜,他再一次夢到了倪胭。夢裡的倪胭望著他笑,紅色的綾羅裳層層褪下,露出女兒嬌美如玉的身子。
他在夢裡闔著眼,飛快撚著佛珠,將經書誦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日是十五,桑玄寺開齋的日子。周邊百姓紛紛趕來上香添香火。桑玄寺忙活了一整日,日落西山的時候,香客才走了大半,寺中逐漸恢複寧和。
雪無走進大殿時,一眼看見倪胭跪在蒲團上,對著佛主虔誠祈福。
雪無剛想轉身,倪胭睜開眼睛望向他:“原來你是桑玄寺的高僧。”
雪無便隻好收回腳,回了一禮:“女施主又是為了亡夫祈福?”
“不。”倪胭不緊不慢地敲著跪了許久的膝蓋,緩緩道,“我在給自己祈福,祈福日後遇見的男人們都正常點,安安分分過日子,清心寡欲不貪心最好。”
倪胭起身,款款走向雪無,淺淺笑著。大概是這張臉太過禍國殃民。即使是淡淡一笑,也為寺中添了兩分不合時宜的華彩。
她說:“我剛剛求了一道簽,不知大師可否幫忙解簽?”
“可以。”雪無伸手。
他的手很白,修長的手指上紋路很淺很淺。
倪胭將竹簽遞在他掌中。
“問安康?”
“不,問姻緣。”倪胭又往前走了一步,“小女心悅一人,可這人情竇不開。我想知道與他的結果。”
雪無將簽文翻過來。
下下簽。
倪胭垂眸瞥了一眼,嬌媚輕笑了一聲:“我瞧見了是下下簽,可是我不甘心。大師,我能逆天而行嗎?”
雪無微笑著將簽文遞還給倪胭,乾淨的眸子望進倪胭的眼,道:“施主,回頭是岸。”
倪胭卻緩緩搖頭:“我總覺得自己生於大海,若是上了岸,恐直接丟了半條命。算了,這簽文不用解了,省得聽見我不愛聽的話。”
倪胭轉身,將下下簽的竹簽丟進簽桶,提裙邁出門檻,離開肅穆的大殿。這佛像林立的大殿讓倪胭覺得心裡不爽快,沉悶得很。她不想再停留了。
雪無負手立在原地,遙遙望著倪胭踩著落日的餘暉離開。
他忽然想起那枚流蘇耳飾,匆匆趕回房間在匣中取出,又匆匆出去追倪胭。他追了片刻,卻見倪胭並不走香客們的路,而是擇一條小徑朝著後山而去。
雪無略一猶豫,還是跟了上去。
桑玄寺的弟子自幼習武,如今懷道住持座下十二弟子,除了慧無年紀尚幼,其他弟子皆有一身好武藝。
然而雪無驚訝地發現他居然把倪胭給跟丟了。
他在艾草葳蕤處停下來,皺眉回憶過往和倪胭相處的每一瞬間。是不是……遺漏了什麼?
“大師怎麼在這裡?”
雪無回頭,看見倪胭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後。
雪無收回視線,他在袖中取出流蘇耳飾遞給倪胭,淡淡道:“女施主落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