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姬明淵將倪胭抱回青簷宮, 他俯下身來, 將蜷縮在懷裡的倪胭放在床上, 剛要起身,倪胭緊緊攥著他的衣襟不肯鬆開。姬明淵低下頭看她,見她眉心緊蹙, 合著眼,眼睫輕顫。
“青簷,孤不走。”
倪胭這才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姬明淵,她一睜開眼, 眼中的淚珠兒再次滾落下來,滑過已經被淚水淋得濕漉漉的臉蛋兒。
姬明淵用掌心抹去她臉上的淚,倪胭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攥著姬明淵衣襟的手慢慢鬆開。
姬明淵這才注意到倪胭手腕上的傷, 他擒了倪胭的手,目光凝在她的手腕上。倪胭纖細白皙的手腕上一片青烏勒痕, 觸目驚心。
倪胭將手抽回去,背在身後,用委屈難過的目光望著姬明淵, 她哭著質問:“陛下為什麼不去救我?”
姬明淵微怔, 不知道怎麼回答。
“陛下明明知道我去做說客, 任由我一夜不歸不管不顧嗎?”倪胭又開始哭, “還是陛下從一開始就沒把我的提議當回事情, 我人從躬清殿離開, 陛下就把我給忘記了!”
姬明淵啞口無言。他從一開始就認為倪胭的說服計劃不會成功, 之所以答應她去試試,也隻不過是不想從一開始否認她,讓她難過。昨夜她離開以後,他在躬清殿召集幾位朝中重臣商議與姚國議和之事,的確沒有在意她的動向。
“我明白了……”倪胭用手背去擦眼淚,眼淚卻越擦越多,“我的確帶兵打仗很多年,所以陛下就忘了我也是一個女人。那些年軍中隻有我一個女人,陛下可知道我的不方便?可知道十六歲的我也曾怕過?那蕭卻天生神力是何等人物,我喊了陛下一夜,可是陛下卻把我給忘了……”
倪胭蜷縮抱膝,慢慢捂住自己的臉,肆意的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濕透。
姬明淵心裡有些悶。他皺著眉立在床邊望著蜷縮著的倪胭。許久之後,他在床側坐下,將倪胭拉到身邊,將她攬在懷中,寬大的手掌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倪胭壓抑的哭聲忽然變成嚎啕大哭。她攥著姬明淵的衣襟,把熱淚灑滿他的玄色衣袍。
姬明淵知道應該問倪胭昨夜都發生了什麼事情,蕭卻怎麼會膽大包天地欺負她。可是聽著她的哭聲,他便將所有的疑問壓了下來,不忍再刺痛她。正如她所說,她也隻是一個女人罷了。
門外的溫持元低著頭,一直到倪胭的哭聲漸歇,他才轉身去給倪胭準備熱水,以備她需要。他不能陪在她身邊,但是可以為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宮女進到寢殿小心翼翼地回稟熱水已經準備好,倪胭下意識地攥緊姬明淵的衣襟,好像她現在去了浴室,回來時他便不在這裡了。
姬明淵拍了拍她的手,道:“去吧,孤留在這裡等你。”
倪胭抬眼,懷疑地望著他。
姬明淵無奈地說:“青簷,君無戲言。”
倪胭這才鬆了手,扶著小宮女的手下了床,她剛剛邁出一步,便回過頭望向姬明淵。一步三回頭。她走到屏風的地方再次回頭,咬了咬唇,終於說出來:“陛下會讓我活命嗎?”
不等姬明淵回答,她先苦笑著轉過頭往外走。
姬明淵端坐在床沿望著她離開的方向。他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他很像濫殺無辜的暴君?
也許吧。
倪胭走進浴室,溫持元正在往浴桶裡添加熱水。他試了試水溫,回頭見倪胭進來。他恭敬地低下頭,提著木桶退出去。他的神情尋常得和其他太監並無區彆。
倪胭脫下身上的玄色披風邁進浴桶裡泡著。這樣冷的時候,她被姬明淵抱回來的時候雖然被他的披風裹著,可到底淡薄,有些冷。而且她哭了這麼久也很累的。如今整個身子泡在熱水裡舒服多了。
倪胭不喜歡泡澡的時候身邊圍著些宮女伺候著,她讓宮女都退下,眯著眼睛小憩,舒舒服服地泡了半個時辰。浴桶中的水逐漸涼了,她這才睜開眼睛,喊人進來伺候她穿衣。
門開了,走進來的卻不是宮女。
倪胭從浴桶裡站出來,聽著腳步聲不對,轉過頭去,看見姬明淵拿著她的寢衣進來。倪胭雙手抱住胸口,重新蹲了下來,讓水埋過身子。
“陛下怎麼進來了……”倪胭的聲音低下去,“難道要親手絞死我……”
姬明淵將寢衣放到一側拿起架子上的棉巾,朝倪胭伸出手。倪胭懷疑地看著他許久,才怯生生地把手遞給他,任由他扶著從浴桶裡跨出來。
姬明淵一邊用厚厚的棉巾擦拭著倪胭身上的水漬,一邊不緊不慢地開口:“孤曾說過,青簷是孤的驕傲,有些東西孤不能給你,但你要知道,孤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庇護之地。”
倪胭抬眼打量著姬明淵,微微皺眉。她的確不是太懂姬明淵的態度。
姬明淵將棉巾放在一側,拿了寢衣為倪胭穿上,將她打橫抱起往寢殿去。他抱著倪胭做到門口,宮女將門拉開,冬日清晨的風吹來,帶著絲絲寒意。
“青簷,孤準許你哭,但不準你一蹶不振。”
倪胭問:“重新振作起來又能如何?困於後宮的我再也不是曾經的蒼鷹。”
姬明淵的腳步停下來,低下頭去看懷裡的倪胭。
倪胭苦澀地抿起嘴角,問:“難道陛下還會將兵權交給我讓我重新帶兵?”
姬明淵沒有回答,他抱著倪胭沉默地往寢殿走。走到寢殿門前,小太監彎著腰恭敬地拉開房門。姬明淵忽然開口:“當有一天你不再困在男女情愛中,知道穿上那身鎧甲究竟代表著什麼,孤會將兵權重新交到你手中。”
倪胭微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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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娘娘遭到姚國戰神蕭卻酒後強占之事迅速在宮中、民間傳開。一時之間,民心憤憤,各地上奏斬殺蕭卻、與姚國開戰的民聲源源不斷送入姬明淵麵前。然而姬明淵將這些奏折壓下去,一直都沒有表態。
這幾日,每日朝堂之上,氣氛都有些壓抑。
按理說,陛下自登基之時便發動十餘年戰爭,並不是保守派,如今戴了這樣大的綠帽子,為何不借機發動戰爭?偏偏被欺淩的妃子是付青簷,是戚國的女將軍,在百姓之中名聲極高。
各地奏折還在源源不斷地送來,姬明淵仍舊不表態。朝堂之上,若是有朝臣提到此事,姬明淵總是一個“此事再議”將這事情敷衍過去。
這叫什麼事兒嘛!
下了早朝,姬明淵在躬清殿中,翻看著各地請戰的奏折,眉心緊皺。
“皇兄最近這麼忙?臣弟幾次求見都被拒之門外。”姬星河闖進殿中。
姬明淵揮了揮手,讓侍衛退下去。
“究竟有何事?”
姬星河走到長案前,隔著長案盯著姬明淵,開口:“臣弟想問皇兄一件事情。貴妃之事究竟是不是皇兄設計?”
姬明淵這才將目光從書卷中抬起,看向姬星河,眸色莫測:“何出此言?”
“皇兄想要一統五湖四海諸國之心從未遮掩,十餘年的戰爭讓姬國漸疲。軍中勞苦,百姓也有了怨言。行軍之事首要便是氣勢,倘若這個時候繼續交戰定然不是最優良的狀態。所以皇兄選擇了休戰與姚國簽訂聯盟協議。可是皇兄心裡想要繼續開戰的心一定沒有變吧?”姬星河又往前走了一步。
“如今舉國都在高呼與姚國開戰是不是皇兄想看見的?”
“戰神蕭卻是何等英豪,又不是姚午律那等蠢笨之人,他怎會在兩國議和之際酒後亂性欺辱敵國妃子?”
“這件事情太蹊蹺了,充滿了各種不合理。臣弟想來想去,此事的結果造成娘娘身心受損,蕭卻無活命可能。而姚國必然是誠心議和要不然不會讓皇子親來。那麼這件事情的受益者是誰?”
姬星河雙手壓在紅檀木長案上,俯下身來,逼近姬明淵:“思來想去,最終的受益者隻有皇兄。”
姬明淵看著麵前和自己極為相似的麵孔,沉聲道:“你的意思是孤主使了這一切?”
“要不然呢?”姬星河勾起嘴角,帶出一抹苦笑,“如果是皇兄背後指使那這一切不合理的地方就都能說清了。皇兄如願調動民心、軍心,可以繼續征伐天下圓你的一統大夢!又可以毀掉付青簷!”
姬明淵端起長案一端的涼茶抿了一口,涼茶入腹,一陣清涼。他沉聲說:“回去冷靜一下,彆在孤這裡胡鬨。”
姬星河抓住姬明淵的衣襟,怒道:“姬明淵!你滿心算計天下人皆是棋子。彆的事情也就罷了,何必如此毀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還一心愛著你,是你的妃子!”
“鬆手。”姬明淵的聲音也冷下來。
聽見殿中爭執,外麵的侍衛衝進來:“陛下?”
姬明淵從容地揮了揮手,道:“都退下。”
“屬下遵命!”兩排侍衛得了命令立刻腳步統一地退出殿中。
大殿重新恢複安靜。
姬星河情緒緩了緩,他鬆了手,向後退了兩步。激動的聲音也平複下去,重新開口:“付青簷的利用價值已經被皇兄用儘了吧?皇兄既然已經再也用不到她,那臣弟跟皇兄開這個口要了她。”
“星河,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姬星河玩世不恭地笑笑,一雙桃花眼中帶著漫不經心的戲謔。他問:“反正皇兄已經用不到她了,為何不能贈予臣弟?皇兄不是說過後宮這些女子都不重要,既然不重要那就送給臣弟唄。”
姬明淵斂了容,他深看向姬星河,墨色的眸子是帝王的深不可測。
“孤再說一次,回去冷靜一下,彆在孤這裡胡鬨。”
姬星河嗤笑,他斜斜瞥著姬明淵,帶著些失望且嘲諷的口吻:“皇兄,臣弟曾以你為傲。佩服你的狠辣,也崇敬你的手段。你的野心你的抱負當真重要至此?”
姬星河轉身離開,蕭瑟的背影帶著對姬明淵的失望。
姬星河離開的時候沒有關門,寒冬的風灌進殿內,帶來一陣徹骨的寒意。
姬明淵忽然拂袖,將長案上的一套茶器拂到地麵。
蘇公公大驚,印象裡陛下從來喜怒不形於色,更幾乎沒有發怒到摔的東西的啊!他小心翼翼地躬身走近:“陛下……”
姬明淵起身,沒有交代任何話,獨自走出躬清殿。
他經過梅園,正好看見皇後帶著兩個小宮女采摘紅梅。皇後和幾個小宮女的笑聲充滿整個梅園。姬明淵停下腳步,看著追逐嬉鬨的幾個身影。
皇後將籃中的梅花揚向對麵的小宮女,小宮女笑著回擊,皇後為了躲避撒過來的梅花,急忙轉身避讓,看見立在梅園外麵的姬明淵,她愣了一下。身後其他小宮女也才注意到姬明淵,急忙紛紛跪下行禮。
皇後微微彎膝行禮,然後走到姬明淵麵前,笑著說:“讓陛下看笑話了。”
姬明淵望著遠處落了一地的梅花,開口:“皇後平時若是無事,可以去青簷宮陪青簷說說話。”
皇後眼中閃過一絲訝然,急忙應下來:“臣妾領旨。”
姬明淵點點頭,轉身離開。
皇後望著姬明淵走遠的背影,猶豫了一下,仍舊提起裙子小跑著過去追他。
“陛下!”
姬明淵停下來,側轉過身,等著她跑近。
“陛下不會怪罪貴妃妹妹的,是吧?”皇後試探著開口,仔仔細細瞧著姬明淵臉上的神色。
“哦?”姬明淵側轉而立的身子完全轉過來,看向皇後,“皇後此話何意?”
皇後有點小忐忑地攪著手裡的帕子,小聲說:“臣妾是覺得青簷妹妹挺不容易的,先前也幫了陛下許多,如今就算是犯了些小錯,陛下也該原諒她才是。”
姬明淵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道:“皇後的意思是提醒朕不要卸磨殺驢。”
“臣妾不敢!”皇後心裡一驚,立刻跪了下來。
姬明淵俯視著皇後,口氣淡淡:“皇後,你已經聰明了這麼多年,切莫一時糊塗。”
“臣妾謹遵陛下教導。”皇後伏地跪拜。
直到姬明淵走遠,皇後才鬆了口氣,她臉色慘白,身子軟下去,跌倒在地上。
“娘娘!”幾個小宮女急忙跑過來,把皇後扶起來。
皇後拍著自己的小胸脯,小聲念叨著:“好好過日子不好嗎?我乾嘛要多管閒事呐……”
她輕飄飄地給了自己一巴掌,又“哎呦”一聲,心疼地去揉自己的臉,由著小宮女扶起來往回走,還不忘交代下去:“今天要多加兩個菜,對,我愛吃的那幾道菜都要。壯壯胃呀……”
她出身貧寒,在外麵吃了很多苦。進宮之後也是做粗使宮女。幸好天生有著個樂觀的好性子,也不知道怎麼被姬明淵挑中,被選成了皇後。
她先前吃了太多的苦,隻願意愛自己。她早前隻是宮女的時候就聽宮裡的人說宮中的女人為了皇帝爭風吃醋,打得不可開交。可是皇後不是後宮中官最大的嗎?她既然已經成了後宮中最了不起的人,才不要和彆人爭搶,還不如好吃好喝,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
至於皇帝的冷落?
她才不在乎呢。相反,她是真的感激姬明淵。因為姬明淵莫名其妙的挑中讓她過的日子比以前好上一百倍。這日子,多好多幸福呀!
皇後想著回去之後能吃到的口水雞、吧鬆糕、米子釀……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什麼煩惱都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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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明淵望著遠處疊層的雪山,心中一片平靜。隻是這種平靜更像是一汪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