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2 / 2)

十貫娘子 老草吃嫩牛 14565 字 3個月前

這是沒有忘本?還是心中有鬼?或~在掩飾什麼?

一生半輩與人勾心鬥角,譚守義卻生就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他歎了一口氣,雙眼便又紅了。

問陳大勝:“你,想必就是陛下新封的城門侯,陳經曆了吧,你~竟記的老夫?”

陳大勝肅然答:“怎會不記得?長刀營建成,入營那天老將軍來過。那天將軍與您喝了不少,一連幾日臉上都是笑的……將軍那人,很少笑的……最後那次是去年四月二,將軍生辰,老將軍您來送酒,又跟我們二將軍坐了一會,您走之後,咱們將軍~就在營門口站到天亮……”

譚家的事情,再沒有比在譚家軍裡呆過的他更熟悉了。

譚二最後是真瘋,他不是裝瘋,他是已經摒棄人性化為狂魔,才徹底沒了人性。

而這魔!就是麵前這人,還有他身後的那些人一步一步逼迫而成的。。

他怎麼能忘,怎麼敢忘!

譚守義心口針紮般疼,他捂著心口位置好半天才說:“卻不知~陳經曆此刻可當值?若忙,老夫便宮外等你。”

陳大勝心裡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道:“不當值,老將軍可有事?”

譚守義點頭,看著他道:“想,借一步說話,不知~陳經曆可願意?”

這是一位正兒八經的當朝從一品的大員,他手裡掌著陛下的重兵,卻依舊能製怒,對自己客客氣氣的。

而自己又算什麼?

陳大勝點頭,左右看看便道:“那您這邊請。”

他不預備與這人在宮外有任何接觸,他現在就是皇爺的人,如此便坦蕩的指了一個方向,準備眾目睽睽之下與譚守義交流。

捎帶麼,也向他亮一下自己這個年入不到兩百石的爪子,準確的說是年入一百二十石,而對麵這老頭,他年入兩千三百石。

相差十倍。

陳大勝指了地方,譚守義便邁步向那邊走去,這麼大的年紀,冒雪從邵商過來,一路車馬勞頓,又麵君奏事,可他的步態卻絲毫看不出半點疲態,走的是虎虎生風。

陳大勝在他身後讓半步跟隨。

譚守義找自己到底有何目的呢?

他最近讀書,跟著先生是從增廣識文開始的,先生並沒有從一般蒙學開始教,卻說增廣識文最適合他,那裡麵寫的是做人的經驗,他的學習就得從學做人開始。

增廣識文是一本實在書,不像一般蒙學那般能輕易鼓勵起人的淩霄之誌,它會明明白白的把人性人心刨開給你看。如現在,他就想起那句:知己知彼,將心比心……

先生說,這句話是用自己的心去體諒彆人的心,可他又說也可反著意會。

如此,若他是譚守義,他會怎麼想?

一個大世家的宗族頭領,如果他進京,是把兒子的死亡真相放在前麵呢?還是把家族穩定放在前麵?

自然是穩定的,譚家從來不是譚二的,更不是譚守義的,在這個姓氏背後,有著二百石,三百石……直至更多的,更多的凶手。

所以,他不過就是問問,想讓自己心安?

哼!休想!

一處外廷角落,有亭四麵漏風,陳大勝帶著譚守義過來,立刻就有小太監抱來遮風的棉簾子蓋了三麵。

兩盆上等的鬆香炭被迅速擺到角落,亭中鼓桌鋪上了錦緞的桌布,鼓凳上了錦緞棉墊。一壺熱茶,兩個宮造山水彩繪鼓肚杯,三碟尚食局製的小點心,具都被悄然無聲的鋪排好,那些人便悄悄的退下了。

即便是從一品,譚守義在宮裡也沒有這個體麵,如此,他便再次打量了一下陳大勝。

陳大勝卻恍若未見,倒是提起茶壺,幫譚守義斟滿水杯,又雙手舉起送到他麵前說:“天氣涼,您老先暖和暖和。”

“勞煩陳經曆了。”

“應該的。”

看著譚守義緩緩喝下熱茶,陳大勝想,如此,我便與你來個將心比心吧。

雪越下越小,襯的宮內造景甚美,陳大勝坐在譚守義對麵,卻誰也沒看誰,都安靜的看著外麵的風景。

三杯熱茶過後,陳大勝便有些莽撞的道:“其實,老將軍便是不來,我也是要找您的。”

譚守義聞言一愣,扭頭看下陳大勝:“哦?陳經曆此話怎講?”

陳大勝把玩著手裡的杯子,若似深思,又若是忍耐一般……最後他到底年輕,到底是忍不住便說:“末將覺著,我們二將軍可能是大將軍害死的!”

一隻茶杯從譚守義手裡跌落,就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譚守義本來想立刻站起來,怒斥麵前這個奴才瞎說,放屁!簡直胡言亂語!

然而杯子落地的破碎聲,卻令他冷靜了下來。

這是宮!這裡不是譚家,這是宮!而它背後的支配者之一,卻是這小子的乾爹……

四個小太監跑過來,安靜的打掃,安靜的換了一套瓷器,又安靜的轉身迅速離開。

陳大勝站起來,又幫譚守義倒了一杯茶道:“我知道老將軍不相信,可不止我這麼想,我跟兄弟們私下裡也說過這事兒,就覺著,雖然不可思議,可這世上若是想我們將軍死的人,第一個就是大將軍沒跑了……”

譚守義這次沒有丟杯子,卻眼神恍然了一下,到底是壓抑住了脾氣強笑道:“陳經曆,言過了!他們兄弟是有矛盾,可是要士元想讓士澤死……這怎麼可能?”

陳大勝伸手拍拍自己的大腿,好像是記憶起很多事情般,他的表情又是悲憤,又是忍耐,好半天才說:“是啊,您怎麼會信呢?這話說出去誰信呢?可,偏偏就很多人知道啊,不止我。”

譚守義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也學著陳大勝的樣子,把手放在大腿上拍了一下道:“老夫好奇,陳經曆為何有這樣的想法?還說很多人知道?老夫就想問問陳經曆,此話何來?可有證據,可有證人?”

心境修煉的真到位呀。

陳大勝靜默片刻說:“那話,就長了……”

“老夫有的是時間,卻不知道陳經曆?”

“沒事兒,末將現在吧,也就是閒空多點!”

“那就願聞其詳了……”

陳大勝點點頭,坐在那裡好半天才說:“老將軍怕是知道末將的身世了,對麼?”

自然是原原本本從根上盤查到了現在,他的二兒死無全屍,怎麼可能不查?

譚守義點點頭認了這事。

陳大勝倒是無所謂的笑笑說:“就是那樣!末將出身寒微,全家大小被人騙著跟人簽了契約,又被人反手賣到譚家成了契約奴……”

譚守義要插嘴,陳大勝卻一伸手給他填滿茶水道:“您喝著,聽我說。”

譚守義端起杯子點點頭。

“……其實,大將軍早晚弄死二將軍這件事,譚家軍裡麵恐怕除了您,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了……”

“是麼?”

“恩,這話要怎麼說呢?哦,還是從末將開始吧。末將家出身寒微,幾番波折被人賣到譚家軍……鄉下孩子,根本就不知道,這世上的男人,還能娶兩個老婆,三個老婆,四個老婆……”

耳邊的茶壺與杯子碰撞了一下,陳大勝抬眼看看故作平靜的譚守義繼續道:“一直到末將被分到長刀營才知,同樣是男人,有人一輩子娶不起老婆,可有人卻能娶很多……而同樣是兒子,有的人天生大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有的人,卻生來下賤!您知道麼,下賤這個詞兒,我是從大將軍嘴裡聽到的,他經常說,下賤人養的賤種……說的就是我們二將軍……”

譚守義拿茶杯的手開始發抖。

“那時候末將想,哦!原來,兒子跟兒子也是不一樣的!那時候末將就尋思,若是,若是您明明知道他過不好,您又何苦,何苦生他……您知道麼,其實我們二將軍他早就~瘋了!”

又一個杯子落地,摔的四分五裂,譚守義一動不動。

有小太監要過來,卻被陳大勝擺手阻止。

“……一個譚家軍,幾道木柵欄,一邊吃不飽,一邊就殺豬烹羊夜夜長歌。那時候,二將軍隻要立功,不用多久,您那邊的大太太就會寫信來,然後我們二將軍讀了,便得去大將軍帳前跪著背孝經……大將軍那時候可得意了,他會用馬鞭抽我們二將軍,會拿冷水大冬天潑他,叫他~下賤種子!”

不知不覺,譚守義已然淚流滿麵。

……從前我不知道您家太太寫的是什麼,可是現在我知道了。是,末將最近~也是有了見識的,想來不過是您家那位太太,拿二將軍的娘威脅了……大將軍什麼都要,糧草,騾馬,武器,甲胄……最後沒辦法,譚家軍的長刀營就隻能不著甲……”

身邊好半天沒有聲音,到底這是個爹,他得護著,他的心裂成八瓣兒了,他也得當著外人護著。

譚守義終於說:“可,士元怎麼也不會害死折兒,他們,他們到底是親兄弟啊……”

陳大勝沒有附和,卻說:“最後攻入這宮那天,我們已經兩天沒有拿到該有的糧草,大家都餓著肚子,還是二將軍殺了馬,我們才吃了一頓飽的……哦!那馬是您送的吧?”陳大勝抬頭問譚守義:“我記的呢,是您送的!”

譚守義張張嘴:“是!去歲他生辰,老夫就高價從關外給他尋了一匹馬王。”

他沒有說的是,自己兒子短暫的一生,仔細想想,他送的似乎也隻有這匹馬了。

陳大勝笑笑:“……我們二將軍對那匹馬愛若珍寶,讓那馬跟他睡一個帳子,那後麵給馬上個馬掌,他都要在旁邊看著……可他卻親手殺了那馬給我們吃了……然後……”陳大勝指指自己的腦子:“將軍就有些不對了。”

又是一陣風寒靜默,最後譚守義顫抖著聲音問:“那,後來呢?我的澤兒,他……為一匹馬瘋了?”

陳大勝回憶那天晚上道:“那晚,我們一直等大將軍的增援,可是大將軍總是不來,就那樣~北門響了,西門響了……我們二將軍就瘋了,他第一個衝了進去,我記得……南門那邊,整整齊齊排了洪順最後的黑騎尉,整八排……我們是老對家,不會認錯的。

人家那邊也不想活了,人家想殉國呢……我們就跟著將軍衝了進去,就那麼幾個人,大家被衝的四分五裂,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將軍到底這麼沒的,我也不知道……所以說我們將軍,算被他的哥害死了,這話就是這樣!他要來,我們將軍死不了……他不來,我們二將軍得有多絕望?都死了!都~回不來了……”

兩行眼淚從陳大勝眼裡掉下,他為自己哭,為死去的那些兄弟們哭,其實這場恩怨極可笑,說到底就是一個愚蠢的男人納了一個妾,生了一個優秀的兒子罷了。

他站起來,單手捶胸給譚守義行了軍禮後道:“老將軍!自我們二將軍沒了,我就一直想,仇我給他報不了了,因為前朝沒了,幽帝埋了……您想過要是我們二將軍活著,譚家會如何嗎?

我們將軍一直隨著皇爺鞍前馬後立下赫赫戰功,又與皇爺有兄弟之情,就因為您家有個嫡庶……嗬~這話,我憋了許久,總算說出來了!坐在我二將軍拿命換來的位置,他譚士元也睡得著?

今日,我也是最後認您是老帥,老實話,您家那位大爺,我還真看不起他!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同殿為臣,我對您心有不滿,可您是我二將軍最在意的爹,可對大將軍,我就……就是看不上!”

他對譚守義抱抱拳道:“這事兒,其實陛下知道,很多人都知道……您要早有心,就去好好打聽下吧……下官告辭,您保重!”

陳大勝說完,利落轉身離去。

到底,是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