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耶娜歌舞團即將到訪,宋恂這幾天到家的時間都很晚。
等他當晚回家,聽說了老丈人被安排的任務後,失笑道:“我還以為會讓三舅媽或者雲芳嫂子幫忙帶半天孩子。”
苗玉蘭振振有詞:“讓彆人帶孩子,我哪能放心!誰也不如親姥爺上心啊!”
再說她三弟作為縣委領導也被邀請去市裡觀看演出了,人家夫妻也沒時間幫忙帶孩子。
宋恂對老丈人笑道:“外國歌舞團的票比較緊俏,我這邊最多能拿到兩張,等到第二天咱們市文化團演出的時候,再讓你跟我娘一起去看,到時候讓小毛在家看孩子。”
多耶娜歌舞團的演出門票一票難求。
而且出於安全考慮,這場演出對觀眾的身份背景也有一定的要求。除了縣市領導及家屬,普通觀眾都是各廠礦企業的先進和勞模。
宋恂能拿到這兩張票已經是對內部人士的額外關照了,再想多要哪怕一張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隻好委屈老丈人在家看孩子了。
項英雄倒不覺得委屈,他對看演出沒什麼執念。不用出海下地,隻是在家幫忙照看孩子,這對他來說就已經是休息了。
何況他還有了住進縣委家屬院的機會呢。
為了跟兩個大外孫提前培養一下感情,項英雄當晚主動將兩個孩子抱去了他們老兩口的房間裡。
“你彆說,這倆孩子跟小宋長得還挺像的!”項英雄背著手站在搖床旁邊,盯著兩個熟睡的大外孫仔細打量。
“你那是什麼眼神,這倆孩子明明像咱家小毛多一點!”苗玉蘭一邊整理床鋪一邊說,“你看那眼睛鼻子嘴,跟咱家小毛小時候簡直是一毛一樣!”
項英雄哪裡還記得清閨女小時候長成什麼樣子,隻覺得冷不丁打眼一瞧這倆孩子,跟小宋有幾分神似。
“這倆娃眼瞅著就半歲了,是不是可以送托兒所了?”項英雄小聲問。
“你這個親姥爺怎麼那麼狠心呢!才半歲的孩子送什麼托兒所?我們吉安和延安還沒斷奶呢,要是被送去了托兒所,你讓小毛怎麼給孩子喂奶?”苗玉蘭狠狠瞪過去。
“那你總在這邊帶孩子也不是長久之計呀!”項英雄覺得他老伴已經在縣城呆得樂不思蜀了。
他都沒想到,苗玉蘭同誌居然還能在縣委家屬院戴上紅袖箍!
吃過晚飯以後,他還跟在戴著紅袖箍的媳婦身邊,在第三社會主義大院裡威風了一把。
在縣城,紅袖箍可比他這個生產隊長說話管用多了。
“等孩子斷奶以後再說吧。”苗玉蘭也不想一直在縣城呆著,家裡一雙兒女的婚事還沒著落呢,她還得回去幫著張羅張羅。
“距離娃斷奶還有好幾個月,總讓老大媳婦自己在家不是事!”項英雄犯愁。
他家項遠航和項小鴻都去縣漁業公司上班了,一個月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不在家,苗玉蘭又來了縣城,如今家裡隻剩他和小兒子,以及帶著一雙兒女的大兒媳。
他這個老頭子倒是沒什麼,但是他家不能不考慮兒媳婦的感受。
“我知道了。”苗玉蘭理解他的顧慮,而且三弟妹早就已經提醒過她了。她跟老大都不在家,雪梅獨自跟公公和小叔子在一個屋簷下生活,確實不太方便。“我這次叫你來,也是想跟你商量!我有個想法,你看成不成。”
“你說吧。”項英雄搓著手,又想點煙了。
“你看縣城的環境多好啊,這個大院裡,像大寨那般大的孩子,多數都已經去上學了。”
“咱大寨才五歲,哪有這麼早上學的?”
“說你老土,你還不承認!”苗玉蘭將煙袋遞給他,讓他聞聞,“人家城裡的孩子是先上幼兒園,再去上小學的!幾個月前,老大不是跟小毛借錢買了單位的集資房嘛,我前兩天去漁業公司家屬院那邊看過了,那房子早就蓋好可以入住了。不如讓雪梅帶著大寨和丫丫來縣裡生活吧?”
“她來了城裡以後不能種地沒有工分,吃啥喝啥?”項英雄不太同意。
再說,哪有讓沒分家的長子出去住的?
“讓她在街道領一點糊紙盒、釘扣子的活,隻在家乾就能賺點吃喝錢了,再說還有老大的工資養活他們娘幾個呢。”苗玉蘭不跟他掰扯那些細枝末節,隻道,“遠的不說,就說近的。隔壁老黃家的小子跟咱們大寨同歲,現在人家孩子在機關幼兒園上學,已經會背那個什麼算術的口訣了,還會背詩呢。咱家大寨除了在家傻玩,還會什麼?”
項英雄不吭聲了。
“你再看小宋,吉安延安還這麼小人家就開始培養了,整天給他們放那個外國話的廣播聽!”
“話都不會說呢,這麼小能聽懂什麼呀?”項英雄咂舌。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人家小宋是文化人,肯定比咱們這些泥腿子明白。”苗玉蘭繼續勸,“要是能讓大寨和丫丫也時常被大學生姑父熏陶熏陶,興許咱老項家也能出個大學生呢!小宋可是說了,要是大寨來縣城上學,他就把大寨送到機關幼兒園去,那可是全縣最好的幼兒園!”
項英雄倒是沒敢奢望自家能出個大學生,他的願望很接地氣,隻要孫輩能像家裡的兩雙兒女一樣,端得上鐵飯碗,他就知足了。
他也是個有決斷的,權衡半晌後拍板道:“等我回隊以後問問老大媳婦的意思,她要是樂意,就讓她帶著兩個孩子來縣城住。”
苗玉蘭放心地躺回枕頭上,雪梅必然是樂意的。
她還是想想後天去看外國歌舞團演出時需要穿什麼衣裳吧。
*
多耶娜歌舞團抵達這天,海浦市剛下了第一場秋雨。
清晨,宋恂等人乘車前往東方飯店時,空中還淅淅瀝瀝地飄著細雨。
趙文靜搓著手問:“昨晚突然降溫,咱們是不是得給外賓準備些薑水去去寒啊?”
“外賓可能喝不慣那個味兒。”呂薇後怕地笑道,“還是彆節外生枝了,免得被人投訴。”
昨天省外辦的領導特意給海浦市打了電話,要求他們對外賓不要過度服務。前兩天,省城那邊的一個服務員,因為服務過於殷勤,被歌舞團的一位歌唱演員投訴了。
呂薇嘀咕道:“這個工作真的不好做,做多做少都要被告狀,他們人還沒來,但我現在就開始緊張了。”
宋恂坐在前廳的沙發上,抖了抖報紙說:“記住一個原則——‘以禮相待,不卑不亢,不冷不熱,不強加於人’。大家都是平等的,他們雖然是客人,但不是顧客,沒必要過於緊張。”
“主任,咱們真的不用去火車站接站啊?”
“不用,那麼多人跟過去,給車隊增加負擔。”宋恂瞅一眼手表說,“而且去那麼多陪同人員也沒必要,省外辦要求誰迎送,誰陪同,地區這邊有冷組長陪同外賓,咱們做好輔助工作就行了。”
瞧著時間差不多了,宋恂起身拍拍手說:“好了,火車應該已經到站了,咱們再最後確認一遍細節。齊麟沿街檢查一下小彩旗的情況,要是有被風吹跑的,要趕緊補上新的。老陸和趙老師帶著服務員去客房再排查一次,尤其是抽屜、紙簍、衣櫃、床頭櫃,必須徹底清理,以防存在失密信息。呂薇跟我去三樓餐廳看看……”
多耶娜歌舞團在海浦市的活動安排很密集,當天上午抵達以後,稍做休息就要去劇場進行彩排,為明天的演出做準備。
所以,中午在東方飯店吃的這頓飯很重要,地區的幾位主要領導都會出席今天的午宴,以示對多耶娜歌舞團的歡迎。
宋恂正拿著單子跟地委辦公室的同誌核對活動的流程安排,卻突然被餐廳負責人老陳找了過來。
“小宋主任,有個情況我得跟你彙報一下。”
宋恂停下交談,回看過去問:“怎麼了?”
“哎,你先跟我過來看看吧。”老陳將他拉到餐廳門口,伸手往其中一張餐桌上指了指,“那個人坐在那裡不妥當吧?”
那一桌已經坐了大半的外賓,隻有一個黑頭發的中年男人,鶴立雞群似的坐在黃頭發堆裡。
宋恂眯眼去瞧那人,沒什麼印象。
為了迎接外賓,男士都被要求穿襯衫打領帶,那人雖然沒有打領帶,但衣著還算整潔乾淨,宋恂沒瞧出有何不妥。
隻不過,他們並沒有給每桌都安排了中方的陪同人員。
“他是地委的乾部嗎?”宋恂跟身旁地委辦公室的同誌確認。
“不是,不過,瞧著好像有點眼熟。”
老陳“哎呀”一聲,一臉無語道:“肯定眼熟啊,這人就是剛才送外賓來飯店的車隊司機!”
宋恂:“……”
“你確定?”
“確定!我親眼看見他從駕駛室裡跳下來的,還聽有人喊他林師傅呢。”老陳急忙問,“司機師傅可以陪同外賓一起吃飯嗎?”
當然是不行的。
“這個車隊的領導呢?讓他先將人領走。”
“要是能找到領導,我哪還會找來你這裡?”老陳的臉色不太好看,要是在宴請上出了問題,他這個餐廳負責人也是要負連帶責任的,“餐廳這邊亂糟糟的,人員也複雜,地委的冷組長還在跟外賓說話呢,我根本找不到其他能負責的人。”
他不知道那個司機是什麼路數的,不敢貿然將人勸走。
宋恂心說,這也不是他能負責的。
不過,他還是招手叫來了齊麟,讓他進去將那個司機林師傅喊出來,又叮囑道:“儘量不要驚動其他人,就說是外辦領導找他商量接下來的行車路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