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簡嘉的衣服是被露露老師給迅疾扒下來的。
旁邊周瓊抱肩不耐煩地又等了片刻,腳一抬,踢她屁股上:“哎,你學不學啊?”
簡嘉哪哪兒都不對勁,一對上鏡子:
自己在犯賤。
她的確準備開始犯賤,能承受住的一個範圍內的,犯賤。
人愣愣的,還是有點想哭,但眼淚最沒用的,自從爸爸出事以來本來以為眼淚流光了,現在看,還是沒。
簡父是簡嘉準備留學前夕,爺爺去世三個月後,出的事。
從接受組織調查的那一刻起,就意味著,簡父已經在落馬的路上了,調查四個月,免職,雙開、移送司法機關、開庭、審判,坐牢、沒收財產、強製執行罰金,一套流程下來,一歲有餘。
一年多,她迅速從鳳凰變雞,在某種語境裡,似乎一不留神就真能被生活的這股巨浪給打成貶義詞的“雞”,她咬牙不肯,需要錢,在麵對招公關佳麗,底薪三萬起的花花綠綠誘人條件時,她雖單純,但不至於蠢,知道那大概意味著什麼,爸爸已經走錯了路,她不能再錯。
家裡還有媽媽呢。
她踉踉蹌蹌地要在巨變過後的巨亂中一下子全學會如何應付活生生的日子,簡嘉的臉,從一看就沒被生活欺負過,變作時刻準備被收拾。
“唉,小姑娘,彆這麼緊,你瞧,你連鏡子都不敢看,”露露老師眯著眼笑,把簡嘉一轉,掰開肩,“小妹妹,嘖,你胸型真不錯,又挺又翹,自信一點嘛!”
簡嘉臉紅透。
“彆那麼大負擔,鋼管舞跟彆的舞種一樣,都是展現美麗的自己而已。”露露見她又羞又自矜的模樣,心底嗤笑,但嘴上還是把人饒過,開始文藝,小姑娘嘛,總有點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她這個培訓機構開三年了,自己本是悍將,一眼,就能瞧出對方是不是這塊料,簡嘉明顯是,四肢修長、勻稱,頸肩那線條特彆柔和流暢,盤靚條順,該有料的地方一點都不含糊,小屁股換上熱褲,哎喲,真他媽翹,露露忍不住讚歎:這麼掛上去,一段時間下來,保準小燕子似的輕盈靈巧,想怎麼妖嬈就怎麼妖嬈。
“學過舞蹈嗎?”露露問。
這回,周瓊替她快嘴答了:“學過,五年芭蕾。”
“哦?”露露微訝,“難怪,身段看著就像有底子的。”
對著鏡子,簡嘉做了幾個基礎動作,她的臉一直紅,都是學舞,跟小學那會和小夥伴們一起學芭蕾時一點也不一樣,那會兒,嘰嘰喳喳的,壓腿,下腰,一群不知愁滋味的小鳥兒。
露露卻很滿意:
“柔韌度絕佳,挺好的,你這樣將來跳好了會特彆有美觀性,不過呢,”她走過來,把護膝給丟給簡嘉,“鋼管舞最考驗關節穩定性跟力量,你慢慢來。”
剛想讓她先熱身,露露追問:“能吃苦嗎?”
簡嘉脊背挺得直,臉上是緊繃的年輕倔強:“能。”
當年學芭蕾時,襪子退下來,血肉模糊,業餘也要吃苦的。
從培訓機構出來,十點了,華燈早上,交織出靡靡流動的豔光,簡嘉杵在周瓊身邊,看她跟露露老師客套告彆:
“露露姐,今天真是麻煩你了,回頭我請你做SPA。”說著,飛了個嬌滴滴的眼波,熟稔的造作。
轉眼間,周瓊對著簡嘉原形畢露,語氣衝:
“來時不是說好了嗎?你看你,換個衣服磨嘰了多久?你耽誤人家掙錢知不知道?”
邊數落簡嘉,邊擺手攔出租車,簡嘉抿著嘴一直不開口,這個時候,才輕聲建議:
“坐公交吧?”
說著,掏出一卡通,深秋的天,冷的周瓊把薄風衣裹了又裹,直跺腳:
“我不是給你打車,我得趕個場。”
簡嘉聲音便小了下去:“那你回來注意安全。”
話被風刮跑了,太輕,也不知道周瓊聽見沒,大長腿一跨,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窗搖下來,簡嘉看著那張明豔豔的臉上嘴巴像被撬開的河蚌,一開一合:
“我難聽話說前頭,簡嘉,我不是做慈善的,你能放得開我就帶你,你要是還放不下你官小姐的架子,趁早滾。”
難聽話說完,車窗搖上去,但還是漏出一句:“坐車彆坐過站。”
簡嘉鼻子一酸,急著逃,跳上公交車後,那顆眼淚到底隻打轉,沒掉,有進步。
學費是周瓊先墊的,日後還。
她人不壞,就是嘴巴毒,跟小時候不一樣了呢,簡嘉想,不過,總比嘴巴抹蜜翻臉就不認人的好,這一年多,爸爸出事,二十年沒嘗過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簡嘉嘗了夠,一嘴巴的黃連苦。
草草衝了澡,渾身疼,簡嘉望著暑假開學也沒心思拆掉的淡藍蚊帳,想:會好的。
還有媽媽呢。
沒幾天,大腿就是一片淤青,好在她聰明,打小學東西上手快,一個月後,像模像樣了,這個時候,露露老師的美甲店開張,□□無暇,會讓簡嘉幫著帶學員練入門,一來二去,人情倒還了不少,但錢是一分不能少。
春暖花開,萬物複蘇,三個月過去,周瓊跟簡嘉開誠布公又談了一次:
“我幫你聯係了,胡桃裡可以拉大提琴,但肯定沒你趕一場舞掙的多,畢竟,胡桃裡是清吧,你先試一試,九點在胡桃裡拉大提琴,十點來‘齷齪之徒’,十一點半能回宿舍。”
簡嘉沒得選,隻有感激,衝周瓊磕磕巴巴地笑:“我不知道怎麼謝你才好。”
“彆介,整虛的沒用,來點實在的,”周瓊手一伸,翻個白眼給她,“你到時彆忘還錢。”
三句不離錢,周瓊是窮孩子出身,上的S大成教,混個文憑而已,課不怎麼上,一天到晚趕場跳舞掙錢,自力更生,又不是賣,最多被揩點油,摸去個幾把,死不了人,周瓊覺得自己雖然窮三觀還算紮實,而跟簡嘉的緣分往好裡說是發小:
當年,住鄰居,自己老爹是菜販子,起早貪黑,小區裡每天早四點半周遭住戶準時聽周家小破車轟隆隆打火,簡父那會兒是市長秘書,後來,前途光明坐火箭似升遷,卻也低調多年。
兩個小姑娘,嘀嘀咕咕整天湊一塊兒,關係挺鐵,到了青春期,周瓊才慢慢意識到階層有彆:簡嘉天天拉大提琴,跳芭蕾,自己下了學卻必須得去菜市場往攤前一站回答土豆茄子多少錢一斤。
想疏遠時,簡家搬了,這一斷,到上大學巧合續上,卻也不過是點頭之交,小女孩的友情早隨風去了。
等簡嘉家裡出事,簡嘉主動找上來,沒說話,先鬨個大紅臉,後來,說話了,哭得滿臉糊糊一團子水光亮,緩不上氣,嚇周瓊一跳。
不過,這個時候,本為學校名譽校董的簡父出事,已經滿城風雨了。
一切心照不宣。
周瓊討厭她二代身份,天然仇官,平時看到這類新聞是拍手稱快,這一回,也不例外,但簡嘉哭成狗的瞬間,還真像被全世界拋棄的小狗崽,周瓊忽然覺得她可憐:
想起童年時的簡嘉,生人跟前害羞,熟人跟前瘋癲,但總歸大方,能分享的絕不私留,況且,兩人還合計過很久一段很荒唐的破事,靠這點還算美好的回憶支撐,三天小諷,五天大諷,她一方麵是真想挖苦簡嘉,一方麵又覺得這樣對她未必不是振作的好法子,真奇怪,周瓊摸爬滾打獨立自強,成年後,明明最討厭簡嘉這類十指不沾陽春水蜜罐子泡大的妞兒,偏偏磨合著,還有一股彆扭的和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