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①⑤【一更】(1 / 2)

聽到孫子程煦的這一句話, 程百裡沒有馬上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他隻是忽然站起身,朝窗外望了出去, 書房裡的沉默, 讓時鐘的聲音,分外清明。

不知過了多久,程百裡挪了挪步子,朝程煦道:“你今晚有時間, 陪爺爺去個地方。”

程煦不知道程百裡在想什麼,或許他心裡並不希望自己離開, 或許, 他在想怎麼留住自己。

總之,臨近夜間十一點了, 程百裡忽然讓他開車去往舊金山。

夜色寂靜, 車燈如道微光, 穿行於黑暗中, 一路不知開了多久,直到程百裡渾濁的聲音吐了句:“就停在這裡吧。”

程煦奇怪道:“爺爺,這邊是大橋。”

“就停在這裡。”

某些時候,上了年紀的程百裡,執拗的脾氣越來越重了。

下了車後,程煦扶著他走上大橋,此刻的水麵倒映著夜色, 像不見儘頭的黑洞。

程煦沒有問程百裡為什麼要來這裡, 隻靜靜地陪在他身邊。

而程百裡就這麼無言看著這座大橋,握著欄杆的手背上,泛起了青筋, 內心裡湧動的情感,就如這大橋之下的水底,暗流翻滾。

“五十年前,爺爺如你這般大的時候,在這裡,送彆了一位故人。”

程煦聯想到爺爺今晚的反常,是因為自己說了那句要回華國的話,遂道:“這位朋友,是華國人?”

程百裡點了點頭,情緒似乎在隱忍著什麼。

“他回國了?”

爺爺的目光,穿過黑夜,看向大河:“他死了。”

程煦驀地一怔:“怎麼……”

“從這裡跳下去的。”

程煦有些難以置信:“華國人,跳河自殺?他為什麼啊?等等,爺爺,您說,您在這裡送彆他?您親眼看著他跳下去的?”

聽到這話,程百裡苦笑了聲:“為什麼啊?五十年前,那時候的華國,還處於清朝統治,而跳河的,不是彆人,正是位大清駐美公使館的陸軍武官,他很年輕。”

程煦:“既是軍官,便有一定社會地位,為何要走絕路?難道,爺爺您當時也幫不了他嗎?”

“我幫了,我花了重金,才連夜將他從警察局贖了出來。但是,又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呢?”

程煦看著爺爺臉上的痛苦與憤懣,皺了皺眉:“他犯了什麼錯?”

“他沒有錯,他有什麼錯,錯隻錯在,當時的清廷太懦弱,太無能!弱者,自帶原罪!”說著,程百裡指著大橋儘頭:“就是在這條街上,這位年輕的外交官,因為紮著辮子,被他們的警察罵了句’華國人,黃皮膚的豬!’他強壓怒火,跟他講道理,說’請自重,華國人也是人。’結果呢,這個警察非但沒有停止戲弄,反而指著他的長辮子,說是豬尾巴,還挑釁地捏住了他的下巴,伸手就打了一個耳光。”

程百裡心口頓覺挫痛,哪怕五十年過去了,他每每想起都是痛:“我的這位朋友,他是武官,拳腳功夫了得。如何能容忍被人無端侮辱,一掌就把他撂翻在地。”

聽到這,程煦憋著的氣才稍微順了些:“那這個警察賠罪了嗎?”

程百裡冷笑了聲:“賠罪?這才是災難的開始!這名警察被打後,吹響了口哨,附近的警察都迅速趕了過來,這位可憐的外交官,他以為,開頭那個警察隻是素質差,其他人都是講道理的。可是,當他一五一十地把整個事情跟其他警察說完後,麵對的卻全是嘲諷。於是,他就亮明了自己外交官的身份,結果呢,這些警察,全都圍著他打了起來,他們一邊打,一邊說’管你是什麼武官,隻要是黃皮豬就該打’。他武藝再高強,都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還是一群持械的警察。”

爺爺的話落在程煦心裡,一節節地泛著涼,是那種無力的,悲憤與痛苦,明明沒有錯,甚至以為在一個民主的土地上,能找到正義,然而,他此刻明白了那句話:“落後,就要挨打。”

“不止,不止。”程百裡深深地吸了口氣,仿佛將自己五十年前最不想回看的記憶再次剖開:“他們打了這位外交官後,還不肯善罷甘休,把他綁在了大橋的欄杆上,辮子被揪了出來,像拴狗繩一樣,拴在橋上。”

程煦難以置信:“就在這座,人來人往的大橋上?”

“是,這些外國人就像看猴子一樣看他,嘲笑,謾罵,將他綁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帶到警察局。”

說到這裡,程百裡拿出手帕,捂了捂眼睛:“在此之前,我並不認識他,而就在他被群毆的時候,我剛好經過這座大橋,但是,當時的我,根本沒有能力阻止這一切,我隻能拿著贖金,去求這些高高在上的警察放人。”

程煦看著爺爺,他口中的故事,哪怕是說出來,都已經讓他感到窒息:“堂堂中華,竟受此侮辱。”

程百裡眼裡映著汨汨的河流:“後來,大使館出麵,要求警方道歉,但是,他們毫無歉意,甚至不處罰肇事者。因為在他們眼裡,華國是不值得被尊重的弱國,華國的外交官,自然可以隨意侮辱。”

程煦眉頭緊緊凝著:“所以,他最後才跳橋自儘,而爺爺您,就靜靜地看著他跳下去,沒有出手阻攔?”

“臨死前,他問我,’華國還有希望嗎?’我說,我不知道。我一個在異國謀生的商人,沒有資格回答他的問題。哪怕他從小飽讀詩書,勵誌報國,哪怕他習得一身武藝,走出國門。但是,他仍然改變不了什麼,甚至,連這個問題,都回答不了。”

程煦看著爺爺:“如果您也遭受跟他一樣的侮辱,能活下來嗎?”

程百裡歎了聲:“我已經挺過來了,少微,如果是你呢?”

程煦想了想,忽然抬眸看向程百裡:“我不會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我將儘我所能,為華國人民,建立一個幸福,而有尊嚴的國度。”

程百裡渾濁的眼眸中,滑過一絲顫光,他仿佛聽見,有什麼東西,在程煦的內心鬆動,破土而出。

——

第二天,許淩霄五點半就醒來了,探了探陽台,天還沒亮,程煦房間的燈也沒亮。

說是五點半起來,騙人的吧。

於是,她在房間倒立鍛煉了一會,一直看書到七點,就聽有人敲了敲房門,她上前一開,見是打掃的傭人。

“許小姐,阿煦說你一般這個時間起床,沒打擾到您吧。”

許淩霄搖了搖頭:“我今天五點半就起來了。”

傭人:“…… 啊 ?”

“沒事,我屋子自己打掃好了,不用麻煩您,對了,我想問下,這個房子的花園,我可以逛一逛嗎?我的意思是,晨跑,可以嗎?”

傭人一聽,笑道:“當然可以,許小姐……”

“叫我淩霄就好。”

“噢,淩霄小姐……”

“不要小姐!”

傭人:“……”

許淩霄換了運動服,就到花園跑了起來,等程煦醒來站在房間陽台喝咖啡時,不僅欣賞到了自家花園的景色,還有一個在花園裡奔跑的少女……都結婚了,那就是,已婚少女。

對於程家的款待,許淩霄一直記著,於是,吃早餐的時候,就把從研究院領到的津貼,給了程煦。

“今天我會出去找房子,打擾了你們兩天,添麻煩了。”

程煦捏著許淩霄遞來的信封,一旁的程厲盯著兩人:“淩霄,住在我們家怎麼能說打擾,反正房間空著也是空著。”

她搖了搖頭。

旁邊的程煦則說了句:“找好房子後,讓劉叔幫你把行李帶過去。”

“謝謝。”

兩人沉默地吃早餐,程厲見弟弟什麼都不說,自己又不好插嘴,於是,讓傭人去把爺爺叫下來。

“哪裡都不許去!”

程百裡下樓後,直接朝許淩霄丟了一句話。

程煦收下餐巾:“爺爺,人家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管不著。”

許淩霄聽這話,像是她的心聲。

程百裡哼了聲:“我管不著,你怎麼不管!”

許淩霄:???

這家夥把他們領證的事說出去了?昨天明明答應了不能告訴其他人,隻說是訂婚的!

中情局的人也不像是大嘴巴,不然搞什麼情報!

程煦感覺到許淩霄朝自己瞪眼的目光,懶懶地說了句:“她21歲了,都到法定的結婚年齡,這麼大個人,知道自己做什麼。”

許淩霄有些氣,對麵的程百裡更氣:“你還27了呢,整天在那裡口是心非!”

咦,這麼看來,程百裡不知道她跟程煦領證了?!

那還差不多。

忽然,旁邊傳來椅子拖動的聲音,隻見程煦站起身道:“我吃飽了。”

被罵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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