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醫院的門診大樓大部分時間都是非常嘈雜的, 但是在夕陽西下，隻剩下一室餘暉的時候，就會慢慢的安靜下來。
可這會兒雖然太陽已經準備下山, 門診大樓的D區三樓仍然是充滿了人聲。
二十多位醫生在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 討論著之前那位病人究竟是什麼病。
大部分人都認為是腰椎間盤突出，隻有小部分人有不同的意見，所以在領導還沒有公布正確答案之前, 大家都覺得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領導也不著急說話，反而是問一個說是腎臟有毛病的醫生道：“你為什麼會考慮病人是腎上的毛病呢？”
這位醫生臉一紅, 頓時覺得自己的答案要麼是對了，要麼是錯的離譜，他心裡有點虛，還沒開口就聽到了旁邊的錢智發出了一聲冷笑。
二十七八歲左右的醫生臉更紅了。
他支支吾吾的說出了幾點理由, 但是卻根本無法成立，因為如果是腎病的話，那麼病人肯定會出現腎病的一些表征, 比如腿腳腫脹，排尿異常等, 但是這些問題之前蘇茂言都是問過的，病人沒有這種情況，那麼大概率不會是腎臟的毛病。
確實也是這樣, 這位醫生之所以會劍走偏鋒的判斷是腎病, 不過是因為他覺得不會是腰椎間盤突出這麼簡單的病而已。
領導心裡一直在歎息, 他們醫院的骨傷科醫生, 不管是中醫還是西醫，至少有百分之三十竟然連邊都沒有摸上，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要麼是自作聰明過頭了，要麼是太過依賴影像學檢查，根本沒有去動腦子做自己的判斷，所以連腰椎間盤突出這種毛病都沒有辦法進行判斷。
就像是之前他聽到一個朋友開玩笑說的，現在在醫院看病，也不知道是在找醫生看病，還是在找電腦看病。
他當時聽了隻覺得一笑而過，現在看來這個還真的是需要注意的問題。
隻會開檢查單而沒有自己的判斷，這對於一位醫生的發展是非常致命的。
領導又問了幾個判斷出腰椎間盤病的醫生，他們的理由倒是和正確答案沾邊了，特彆是判斷出突出部位是腰4-5的那些。
他在心裡著重給這幾個名字打上了勾，看來是可以培養的。
至於那位說出了椎管內腫瘤的主任醫生，也是有實力有經驗有判斷力的代表，算是他們醫院的中堅力量了，之後的評選專家，肯定也是有一席之地的。
領導通過這一次蘇茂言和錢智的比賽，大約也就明白了他們醫院目前最大的問題之一，也對平常接觸不多的醫生們進行了一次考察。
他又把視線落到了蘇茂言和錢智的身上。
蘇茂言的神色非常淡定，像是還在思考。
而錢智則是一副已經勝券在握的樣子。
領導也沒有直接說出答案，而是讓人把病人的病例拿過來。
“這位病人是在一個月之前在我們醫院就診的，當時醫生的初步判斷是腰椎間盤突出，於是讓病人去做了ct檢查，ct檢查的結果也顯示是腰4-5的位置出現了椎間盤突出，之後醫生按照腰椎間盤突出的治療方法對病人進行了診治。”
說到這裡，判斷腰椎間盤突出的醫生們鬆了口氣，這ct檢查都說是椎間盤突出了，那應該沒毛病了吧？
那些連位置都判斷對的醫生就更開心了。
隻是錢智聽到這裡卻皺起了眉頭，下意識的反駁道：“病人並沒有外傷史，而且表現出來的下肢痛感主要是灼燒痛，並且大部分集中在夜晚，並不是腰椎間突出症狀的下肢放射痛，觸診上的手感雖然有些像是腰椎間盤突出，但是從病史和體格檢查兩方麵來判斷，我認為考慮的應該是椎管內腫瘤才對。”
說到這裡，他還道：“隻給予病人ct檢查本來就是醫生的錯誤判斷，因為有經驗的醫生這個時候都應該考慮給予病人mri的檢查，ct掃描到的隻是頸椎盤的一個平麵的影響，很容易漏掉裡麵的腫瘤。”
他看向剛剛回答腰椎間盤突出的醫生們：“你們的慣性思維非常嚴重，明明我在問診的時候著重問了疼痛發生的時間、部位和感覺，在體格檢查的時候，病人做出的各種測試也顯示出腰椎間盤突出的概率不大，但是你們卻絲毫沒有考慮到椎管內腫瘤，由此可見平時的學習有多不認真！”
他這劈裡啪啦說了一通之後，把在場不少醫生的臉色都說成了黑色。
但是不管他說的再怎麼巧舌如簧，也無法改變影像學的結果，ct顯示，病人確實就是腰4-5的部分發生了椎間盤的突出，那這要怎麼解釋呢？
蘇茂言聞言也搖了搖頭。
錢智見狀皺眉道：“你搖頭乾什麼？你判斷的也是腰椎間盤突出？”
蘇茂言沒有回答錢智的問題，而是道：“你說他們是慣性思維，你難道就沒有慣性思維嗎？”
錢智剛想反駁，蘇茂言卻是打斷了他的話道：“當然，你的慣性思維不在判斷疾病上，而是在你的想當然上。”
“以你的水平，你不可能在觸診時沒有發現病人可能存在腰椎間盤突出的情況，為什麼你卻要否認你的觸診結論呢？”
“因為你覺得這場比賽肯定不簡單，如果真的是腰椎間盤突出的病人，肯定不會拿出來考你，再加上你仔細詢問了患者的情況，以你的知識儲備量和技術水平，所以立刻得出了懷疑是椎骨內腫瘤的結論，並且排除了你認為是乾擾項的腰椎間盤突出這個病症。”
錢智瞬間被哽的無話可說。
因為蘇茂言完全說對了他的心理，以他的判斷，第一感覺當然是腰椎間盤突出，但是結合了體格檢查和病史詢問之後，他就排除掉了這個乾擾項，沒錯，他認為既然是在考察比賽，那麼病人的情況肯定是非常特殊的，所以他覺得這個類似於腰椎間盤突出的症狀，應該是乾擾項。
當然，他的判斷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所以他反駁道：“可是病人的主述症狀裡麵，並沒有出現腰椎間盤突出的重要表征，觸診雖然重要，但是也應該考慮其他方麵的因素，所以我並不接受你的批評。”
錢智的意思很清楚，他通過觸診，確實覺得病人應該是腰椎間盤突出，可是詢問了情況之後，病人表達出來的各種症狀，都不符合腰椎間盤突出的情況，所以他才有理由排除了這個選項，並不僅僅是因為對著這個比賽的自作聰明。
哪知道他說完這句話後，蘇茂言卻是笑了。
“病人表達的症狀裡麵，真的沒有腰椎間盤突出的表現嗎？”
見錢智一時半會兒好像還沒有反應過來他這句話的意思，蘇茂言繼續追問道：“你真的有問清楚病人的感受嗎？”
“我當然問清楚了！”錢智下意識的反駁道。
蘇茂言道：“病人雖然已經走了，但是其他人是看見了我們兩個人望聞問切的過程，在我問病人的過程中，病人確實說出了灼燒感、半夜疼痛、下肢麻木這類似的症狀，可是經過我深入的詢問，她也說出在兩三年以前，自己的症狀並不是完全是這樣的答案。”
說到這裡，根本不用蘇茂言繼續闡述，旁邊的醫生們就幫他回答了。
“確實是，病人說的是兩三年前的時候，下肢主要還是放射性疼痛，不過不太嚴重，休息過後就會好很多，所以她沒有怎麼在意。”
“對啊，我當時就是聽了這話才覺得應該是腰椎間盤突出的。”
吃瓜醫生們又開始竊竊私語了起來，渾然忘記了他們雖然完整的看完了蘇茂言的問診過程，也聽到了病人的主述症狀，但是在考慮疾病的時候，全然沒有想到還有椎管內腫瘤的可能。
而聽了他們話的錢智，臉色瞬間更白了。
他在詢問的過程中，病人根本沒有提到這一點！
蘇茂言見狀道：“你覺得是病人的錯？是病人忘記告訴你了？”
“難道不是嗎？！”錢智反駁道，“自己是什麼情況難道自己不清楚嗎？！”
蘇茂言搖搖頭道：“對，病人對他們的身體情況是了解的，但是有一點你始終忽略了，那就是他們不懂醫，他們不知道哪些症狀對於醫生的判斷是有效的，哪些是沒有效的，有些病人的習慣是一股腦的全部說出來，有些病人則是會忽略掉自己的身體表現。”
“你覺得是她沒有把全部的症狀告訴你，難道你就不能在觸診之後再問問她嗎？你既然懷疑她有腰椎間盤突出的情況，那麼就應該繼續追問她。”
“病人為什麼要在門診掛號，為什麼需要醫生麵診呢？如果不需要醫生的專業知識和判斷，他們大可以直接自己去擺渡，擺渡了過後自己去開單子檢查，哪裡還需要醫生？”
他的最後一句話把剛剛黑臉們的醫生都給說成了大紅臉，因為蘇茂言的總結陳詞是：“有看門診排隊的時間，估計他們已經做完檢查了，那要醫生來有什麼用呢？”
錢智臉也紅了，沒想到這個時候領導卻是慢慢的鼓起了掌。
眾人齊齊一愣，看向了站在一旁的他們的大領導，也就是他們的院長。
院長這會兒看向蘇茂言的目光已經又變了，如果說之前是看崛起的後輩，那麼現在卻是在看出類拔萃的棟梁之才了。
他不等其他人說話，直接道：“蘇醫生的這個問題問的很好，如果不需要醫生的專業判斷，那麼麵診的意義是什麼呢？如果麵診隻是為了看到了病人，給病人開幾張檢查單子，那麼又何必要讓病人排幾個小時的隊進行麵診呢？”
眾人沒有回答，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個答案，但是反思過後，卻沒有一個人能認真回答上這個問題。
是因為問題很難嗎？
不，正因為問題太簡單了，簡單到任何一個醫生甚至是病人都能夠回答，所以這個問題的答案才顯得難以啟齒。
因為知行合一這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太難。
領導也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他歎了口氣後繼續道：“我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一個病人覺得胃痛，他去掛了號，告訴醫生他胃痛，醫生如果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思考的話，或許就隻會給病人開一個胃鏡的檢查單子，如果沒有檢查出毛病的話，後續估計就是開點不痛不癢的胃藥，然後讓病人注意飲食。”
“這個邏輯看起來是沒有錯的，但是隻要是醫生，就應該知道，胃痛的原因，可能不僅僅是胃上的毛病，這才是病人來找你的原因。”
院長的臉色嚴肅了起來：“如果胃痛就是胃病的話，我們為什麼要熬更守夜的讀書？為什麼上班之後還不能放鬆學習？”
“乾脆讓病人自己去開胃鏡單子，我們拿檢查結果開藥不就行了？”
不同於蘇茂言和錢智，院長本人在市第一醫院是非常有威信的一個人，所以這會兒聽了他的話後，大家都低下了頭。
王群卻是露出了一個笑容，因為這次過後，至少大部分的醫生們應該都會有所改變吧？
至於錢智，他的臉已經紅透了。
一方麵是他今天的問診確實沒有做仔細，所以他內心惱火，但是另一方麵，他又覺得自己比在場的醫生們強多了，根本不應該在這種小地方接受一個陌生醫生的侮辱！
可惜的是，院長的話還沒有說完。
“說了這麼多，大家肯定現在都想知道那位病人究竟是什麼情況。”
醫生們都點了點頭，雖然這會兒他們都知道錢智的答案肯定錯了，但是他們也不知道蘇茂言的究竟對不對啊。
院長翻開病例之後道：“再給予了病人腰椎間盤突出的治療之後，大約過了半個月，這位病人再次來到醫院，因為她在治療過後自覺改善不大，甚至有病情加重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醫生給予了核磁共振的檢查，經過判斷，病人患有椎管內腫瘤並腰椎間盤突出。”
他把病例遞給旁邊的醫生道：“你們可以仔細看看，檢查報告也附在後麵的。”
醫生們卻沒有開始傳閱，因為很顯然，院長最重要的話還沒有說。
果然，院長緊接著看向了蘇茂言，對著他招手道：“蘇醫生你過來一下。”
蘇茂言走了過去。
院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次你是唯一一個對病人的情況作出了準確判斷的醫生，真的很不錯。”
蘇茂言點點頭，謝過了院長的誇獎。
眾人這會兒神色難辨的看著站在院長旁邊的蘇茂言。
儘管剛剛就猜到蘇茂言的判斷是正確的，但是此刻聽院長確認，他們仍然是說不出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
說是嫉妒吧，好像對著這樣一位年輕的天才，他們也嫉妒不起來。因為他們都知道，自己不可能在25歲剛剛畢業的時候就做到蘇茂言這樣的地步。
說是羨慕吧，那肯定是有羨慕的情緒的，醫學生都知道，在醫學這一條路上，努力重要，天賦也重要，最後往往有所成就的是兩者皆有的人，所以有時候他們也難免嫉妒那些天資卓越的人。
但除了羨慕和嫉妒之外，更多的是感慨和佩服。
感慨的是蘇茂言這樣一個年輕的天才，竟然一點都不恃才傲物，反而在對待病人上，比一般的醫生都要耐心細致。
他們佩服的當然也是這一點。
可也正因為這佩服的情緒，他們心中又難免浮起了不少的懊惱和羞愧。
不同於之前的錢智，他們也知道錢智的技術高超，可在他們看來，錢智和他們是一樣的，所以不管錢智再怎麼厲害，也不會讓他們覺得懊惱和羞愧。
他們隻會覺得，錢智比他們來說，不過是技術更好一點而已。
但是蘇茂言是不同的。
這些醫生們都聽說了這兩天問診的事情，蘇茂言給人看病，一是細心，細心的令人發指，二是耐心，耐心的也令人發指。
一般會這麼對待病人的，都是菜鳥。這是大部分人的想法。
但是蘇茂言不是菜鳥，不僅不是菜鳥，他的知識儲備、經曆經驗、判斷能力，樣樣都比他們好上太多。
知行合一很難，所以他們做不到。這是平日裡最常用的借口，但是當有一個年輕的天才卻在實踐著嚴格的醫德時，這個借口就沒有以前那麼好使了。
慢慢的，一個人開始鼓掌，緊接著，不少的醫生們也抬起了手。
不管過去他們是怎麼想的，也不管未來他們會不會這麼做，但是在這一刻，他們是真心的佩服蘇茂言。
在這些越來越大的掌聲中，錢智的臉色卻越來越白。
他知道，這一場比賽他輸了，而且輸的非常搞笑，非常的令人唏噓，或許在今天過後，整個華市都會流傳著他在今天是怎麼丟的臉，怎麼輸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醫生，甚至這些傳聞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傳到首都，那些曾經被他踩在腳下的，被他不看在眼裡的，都會肆無忌憚的嘲笑他。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他本來可以答對的，以他的技術，他本來可以答對的！
他剛想提議再比一場，蘇茂言卻開口了，他對錢智道：“你今天輸了。”
錢智神色難看：“你要怎麼樣？不過是一場比賽而已，不過是對一個病人的判斷而已，我不信我的醫術會比你差！你也彆得意的太久！”
蘇茂言聞言道卻：“我從來不認為你的醫術有問題，不然你也不會以三十歲的年齡就有今天的成就。”
錢智沒想到蘇茂言嘴裡麵說出的竟然不是諷刺他的話，他警惕道：“你想要說什麼？”
蘇茂言道：“我想說的話，我已經說過了，我隻想讓你知道，你今天會輸，不是輸在醫術上，而是輸在你平時不以為然的地方。”
“你如果一直保持這個態度，就算今天你贏了我，早晚有一天，你也會在其他地方栽跟頭。”
錢智怒道：“我這次輸了隻是不小心而已！有種我們再比一場！”
蘇茂言搖頭道：“我和你並沒有什麼好比的，你比我厲害，我隻會高興多了一個更厲害的醫生，有更多的病人因此受益，所以就算你贏了我，你也沒有辦法打擊到我，因為我在意的東西和你在意的不一樣。”
蘇茂言始終記得，李老在微博上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醫乃仁術，將心比心。
他學習醫術，並不是為了好找工作，也不是為了賺更多的錢，他的初心，是為了救治更多的病人，幫助更多的病人。
因為拋開醫生的這個身份，他也是普通人，他也會生病，在那一刻，他也是病人。
將心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