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與此同時，它又保留著屬於惡鬼的貪婪與惡毒。
從某個方麵來說，當陰魂墮落為厲鬼之後，它便與“人”這種生物沒有多大關係了，它們的思索方式也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而程淵的筆下就將厲鬼這方麵的特點抓取得特彆精細而真實，以至於整個劇本頁都洋溢著一種淡淡的、陰冷的味道。
這種味道無關其他，隻是四周的陰氣順著劇本中傳遞出的淺薄的一絲氣息凝聚而成的，對尋常人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影響。
其實初初看過劇本的話，會覺得編劇其實更喜歡喬望之這個角色。即便它貪婪而殘忍，但整個劇本卻將它的這些特質完美地掩藏在了俊美的皮囊之下。
它也確實極為用功地學習了人世間的處事原則，在醫術上追求不止。
麵對或是狂躁或是崩潰的患者，它比尋常的醫生更為體貼，也更為紳士，舉止行為也更為遊刃有餘。
如果不是記者一步步暗訪，不是主角冒著危險潛入其中，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醫德高尚，妙手回春的醫生，竟是一隻厲鬼——
由此可見，整個劇本中，關於喬望之的描述有多麼正麵。
但劇情到了最後，挑破喬望之本人其實是一隻千年厲鬼，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吸取血肉生機的時候，這種正麵反倒顯出了一種虛假，將厲鬼的陰冷恐怖輕緩而深刻地映襯了出來。
前麵越是刻意，後麵反轉便越是驚心。
整個劇本的安排其實十分老套，但編劇足夠用心，所以傳遞出來的情緒也分外強烈。
容璟緩緩地將自己對“喬望之”這個角色的感覺說了出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坐在程淵身旁的桑連雲眼睛也越來越亮。
沒錯，就是這樣的感覺！
不愧是他一眼挑中的演員，對角色的理解確實到位。
但能夠理解角色，不代表就一定能演出角色應有的感覺。
桑連雲心動了一會兒之後，又連忙按捺住心情，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眼程淵。
但程淵卻沒回應他的目光。反倒是繼續靜靜地看著容璟，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似的：“容老師的說法也很有意思。”
對方的目光清淡而透徹，宛如一灣湖水般，將他內心的想法儘皆映照了出來。
程淵一開始下意識地想要避開，但頓了一秒，他卻是選擇直接與容璟對視著。
傳言都說這位容老師是位天師，那他對他們邀請他來飾演一隻厲鬼……會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
程淵抬眸想從容璟的眼中看出什麼，但對方的神色十分淡然，他看了幾眼，便收回了目光。
荀浩隱約覺得這個編劇的情緒是不是不太對，但看了一眼神色淡淡的容璟，他還是沒開口說什麼。
桑連雲：“我也覺得容老師對劇本和角色的解讀挺好的，但理解是一回事，演戲又是一回事。不介意的話……容老師我們來試一段戲？”
桑連雲在說這段話的時候心情有些忐忑。
但這部電影是他畢業之後的第一個項目，劇本又是程淵辛苦寫了那麼久的心血，不管怎麼樣，他還是想要儘善儘美地完成這一次的拍攝。
如果容璟的演繹實在不符合喬望之這個角色的話，那就算是得罪了這位容老師，他也得咬牙換一個人了。
所幸容璟倒不介意這些。
相反的，他確實對這個劇本乃至喬望之這個角色感興趣，但要是桑連雲本人的執導能力一塌糊塗，那這個劇本再怎麼出色，最終也隻會被拍成一個四不像的東西而已。
兩人之間的想法說得上是一拍即合。隻是試戲……
容璟抬眸，淡淡地掃了一眼整個房子。
空落落的客廳裡就他們幾個人在，攝影乃至場務都還沒著落。
……感覺這個劇組確實不是很靠譜的樣子。
程淵也覺得自己這個劇組不是很靠譜，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最後還是起身，幫著已經興衝衝去拿攝影機的桑連雲布置場地。
雖然房子有些老舊，但客廳的麵積足夠，又沒放多少東西，整理一下，倒是挺像那麼回事。
他們這是要試戲，而不是普通的試鏡，所以在鏡頭的轉換下，需要桑連雲本人有足夠的把控能力。
“嗒。”是簽字筆被放到桌子上發出的輕響。
容璟裡麵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領口稍微鬆開了兩粒扣子，外麵則是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
乍一看去，他的打扮更像一個普通白領員工而非一個醫生。
但在他微笑著看向鏡頭時，眼中輕淡的神色悄然化掉，琥珀色的眸子裡像是盛滿了一江春水，盈盈地和著笑意漾開。
桑連雲下意識地覺得有些緊張，隨後又飛快地穩住鏡頭，慢慢地將焦點落到了容璟的臉上。
“林女士，請不要緊張。”語調輕緩地安撫著眼前神色倉皇的女人，醫生的語氣仿佛帶著鉤子一般，將她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吸引了過去。
“我們不是在治病，隻是談心。”喬望之眸中的笑意愈深，仿佛深情、又仿佛友善般地靜靜地看著林女士的眼睛，“所以，您不用害怕會有人忽然傷害到您。”
“是、是這樣嗎？”程淵臨時替代了林女士這一角色，按照著劇本中的情節念到。
他不是專業的演員，此時自然也做不到將情緒與語氣調整到最合適的程度。
如果容璟的演技不夠純熟，又或者是極為容易被對戲的對象狀態所影響的話，接下來的這段戲，很有可能就會撐不下去。
但出乎意料地，容璟的神色依然很穩。
仿佛坐在他麵前的確實是一位飽受驚嚇的貴婦，而非是一個神色蒼白秀氣的男人。
“當然。”他身體微微往前傾了一下，拉近了自己與患者之間的距離。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從近處看去，越發顯得猶如陽光般溫暖醉人，“難道林女士是覺得我會傷害你嗎？”
程淵和他對視著，一瞬間被他帶入戲裡，脫口道：“當然不！”
容璟——或者說喬望之聞言，眼底閃過一絲詭異的滿意之色。
在這個過程中，桑連雲一直注意著場上的變化，他手中的鏡頭也隨著“喬望之”與“林女士”之間的情緒的交鋒與博弈而變動著，傳遞到監視器上的畫麵，未經剪輯，竟已有了幾分故事的雛形。
荀浩之前也陪藝人跟過組，見過那些大導的拍攝手法。
在他看來，桑連雲的拍攝手法還是有些生澀，但在畫麵語言的表達上，卻有著一股初生牛犢才有的靈氣。
而這點靈氣反映到拍攝之中的表現就是，他將厲鬼作為一個精神科醫生時的那種溫和無害的假麵拍得極為完美，但完美之中，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虛假——
或許也有容璟本身演技在線的原因，這一幕在荀浩看來，竟已不遜色於一些大導所執導的片子了！
當然，作為一個導演，光是畫麵拍得好看也不夠，他還得對整部片子想要的那種感覺有足夠的了解，在考慮整個片子所要表達的內核上，對畫麵與劇情進行取舍。
隻是這些必須要等到正式開拍之後才能更多地看出來，隻目前為止，桑連雲本身所表現出來的能力還是在線的。
容璟也認真地看過了這段片段。
程淵在裡麵實在有些割裂，但總體的畫麵卻顯出了一種詭異的和諧。
顯然，桑連雲用他的鏡頭，更多地將程淵的僵硬和不足掩蓋了。
隻這一點，容璟就對桑連雲本人的能力有了些許評估。
再加上……他看了眼桑連雲的麵相。
前生雖然孤苦卻有真情相隨，若是遇到機遇，未必不能魚躍為龍。
他的長相雖然凶惡，但仔細看去卻是目光清正，從未沾染過大惡之事。
容璟垂下眸，指尖輕輕在桌麵上點過。
“桑導覺得如何？”
他進門時並未稱呼桑連雲，這會兒卻稱他為桑導，顯然是表達出了願意合作的意思。
桑連雲雖然性格木訥，但遇到這種好事，哪能還反應不過來呢！
當即也回了一句：“容老師的演技進步神速，如果不嫌棄……我們約個時間簽約？”
說著，他聲音又低了一點兒：“隻是劇組目前的資金不太充足，在片酬上，可能沒辦法給容老師您一個滿意的價格。”
沒錯，彆的什麼都是虛的，窮卻是真真正正存在的大問題！
程淵站在桑連雲身邊，心裡暗歎了口氣，卻也不能說桑連雲這話哪裡不對。
與其等到簽約前容璟知道這事反悔，還不如一早就將自己的底牌明明白白亮出來。
合適就皆大歡喜，不合適那也不必強求。
隻是剛剛與容璟對戲的過程中，他倒是理解了為什麼桑連雲見到容璟在《天師錄》中的表演之後，就心心念念地想要對方加入到劇組裡來。
實在是……他的眼睛太有魅力了。
明明能感覺到再前進一步就是萬劫不複的深淵，但在那雙極漂亮的眼睛的注視下，程淵當時卻完全想不到那麼多，滿心滿眼都是“他肯定不會傷害我”的篤定。
就像有什麼魔力一般。
“資金大概不是問題。”劇組確實有點窮，但彆忘了，容璟前幾天才收到《天師錄》那邊打來的兩百多萬，再加上他之前的積蓄，倒是足夠將劇組的資金窘況解決了。
但隻由他一個人承擔這份投資似乎有些不太好，再加上容璟隱約能感覺到這部片子最後的結果或許不錯，微微蹙了蹙眉，卻是在猶豫……
要不要去問一聲謝玄輕？
先前的那點兒異樣漂浮在心頭，容璟將這個想法暫且壓下，隻說了自己可以投資一部分。
桑連雲大喜，連帶著程淵臉上也散發出驚喜的光芒，忙不迭地又給容璟殷勤地倒了一杯熱茶。
容璟：“……也不用這麼客氣。”
投資的多寡也不是這一時半會兒能談下來的，桑連雲本身就和荀浩加著聯係方式，這會兒便也跟容璟加了個微信，等有空慢慢商談。
將容璟一路送到小區門外，桑連雲和程淵才依依不舍地轉身回去。
容璟坐在車裡，靜靜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有些疑惑地皺了下眉頭。
桑連雲和程淵二人的麵相大都中正，氣機也相近，有互補互助之相。
但奇怪的是，他們二人卻都是無子無女，斷子絕孫的命格。
若非是犯了什麼大惡，世間少有人會是這樣的命格，但奇異的是，他們身上並無孽債的氣息，也就是說，這並非是天道的懲罰。
那是……
荀浩開著車，像是隨口說道：“我說這麼好一個劇本，編劇怎麼不投給那些大團隊，反而是交到這麼個小劇組手裡，原來這兩人是一對啊……”
前世活得不算長·活著也是為了逆轉天道奔波·有些事確實不太開竅的容國師：“？”
似乎是覺察到了容璟疑惑中略帶震驚的目光，荀浩頓了一下：“容天師，您沒看出來嗎？”
“……”容天師沉默了。
荀浩一瞬間覺得自己是不是帶壞容璟了，但他在娛樂圈裡也混了有幾年了，應該也知道這圈裡大把的葷素不忌的人才對？
將心底莫名的罪惡感壓下，荀浩最後還是含糊道：“容天師您一時間沒看出來也是有的，這兩人大概自己都沒說開呢……不用想太多。”
荀浩自己也是因為見多了，才隱約感覺到桑連雲與程淵二人之間的感覺不對，換做其他人，或許也未必能這麼敏銳地發覺。
容璟：“……”
他大概知道為什麼這兩人分明都是中正平和的命格，卻顯示出斷子絕孫的麵相了。
在驚訝過一瞬之後，容國師很快便接受了荀浩的說法。
隻是他看著窗外的景色，心頭卻有些難以言喻的情緒翻湧。
直到“叮”的一聲，手機屏幕亮起。
容璟打開微信的動作不自覺地一頓，隨後便看見了發消息過來的人的名字。
周鬆雲：容天師，您今日有空嗎？
周鬆雲：方便見一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