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當天的清晨,天空下著霧蒙蒙的小雨。
林蔭道旁的樹木萌發了新芽，青嫩的枝葉慢悠悠地往下滴著滾圓清透的水珠。
“沙沙”的細雨聲和著滴答聲響起，小區裡的住戶早早就起了床,此時三三兩兩地蹲在樓底下的走廊旁，拿著紙錢香燭,一點兒一點兒地投進燃燒著的鐵盆中，時不時地翻一翻。
他們有的是離家太遠，早已定居在了京市難回故土，有的卻是孑然一身，不知來處，燃起的香燭與紙錢，儘皆分給了同樣孤身無依的路過野鬼。
畫麵卻也算和諧。
容璟將加持了靈力的紙錢與香燭在一位鄰居家忘記帶回去的火盆中燃儘了,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的陰魂在雨中吸取著紙錢與香燭中傳去的念力,隨後神色平靜地消失在輪回之路中，才收回手，起身離開。
樓道裡,容璟遇到了拿著香燭和火盆剛從樓上下來的李奶奶和小輝二人。
小孩子本就長得快，大半年過去,小輝幾乎竄高了大半個頭,走在李奶奶身邊,拿著一把檀香一臉嚴肅的樣子，倒也真像個小大人一樣了。
他顯然也記得容璟,見到容璟的那一瞬間，眼睛倏地一亮,然後又乖乖地喊了聲“哥哥”。
容璟跟這個時代的人都牽扯不深,小輝與李奶奶住在他現在的對門,平時休息時交集倒是多一點。
垂了下眸,他看了眼笑眯眯的李奶奶，隨後便對著小輝輕“嗯”了一聲。
小輝也不介意他的冷淡，圓黑的大眼睛裡滿滿的都是純粹的親近。
容璟在他目光的示意下，猶豫著緩緩伸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頂。
來自人類幼崽的蓬勃的生機不斷地傳到指尖上，在這樣的天氣中，給人一種極為溫暖的真實感。
小輝隻覺得這位哥哥身上的氣息實在舒適，腦袋在容璟掌心中蹭了蹭，隨後在容璟將手收回去時，有點兒不舍地問道：“哥哥，今晚你來我家吃飯嗎？奶奶今天買了好多好吃的！”
小孩子的世界單純而充滿了分享，容璟聞言，卻是搖頭拒絕了。
他今日已經和鄒家約好，要過去幫對方看一趟祖墳風水了。
小輝看起來有些失落，但還是很有禮貌地朝容璟揮了揮手。
李奶奶在他們互動的時候一直未曾開口說話，那張鐫刻著歲月的痕跡的臉上，帶著輕淺的、慈愛的笑意。
即便大部分家人都已經不在了，但她身邊還有小輝，這是她繼續活下去的動力，也是希望。
容璟走進樓道裡，看著李奶奶慢慢地蹲下身，輕言細語地指導著小輝怎麼往火盆裡放紙錢，又在火苗忽然躥高時，緊張地讓小輝往回退一些，神色是他自己不曾發覺的和緩。
尚未轉世的李家人循著香火與念力的呼喚而來，雖彼此對麵難以相見，但也顯得有些柔和與溫馨。
容璟看了一會兒便收回了目光。抬腳走進電梯中，他先是給家門口的闊葉蘭澆了點水，隨後又找出茶葉，泡了幾杯茶放到茶幾上。
茶香嫋嫋，等杯中的茶水溫度變得隻有一點略燙的時候，門口適時地傳來了一道敲門聲。
容璟起身過去開門，便見一個穿著藏青色唐裝、長相十分精神的老人站在外麵，身旁還跟著一個麵容有點眼熟的青年。
目光在鄒明遠身上一掃而過，容璟收回視線，朝鄒老爺子淡淡地點了下頭：“請進。”
鄒正平在他過來開門的時候，就不動聲色地打量過這位在京市世家中有著極大名氣的神秘的容天師。
與他在網上搜到的視頻中的模樣差不多，隻是真人看起來似乎更加清冷，氣質也更為神秘，帶著一種令人難以靠近的世外高人的味道。
“冒昧打擾了，容天師。”眼看著容璟轉身進了房子裡，鄒正平謹慎而小心地跟容璟打過招呼，這才帶著鄒明遠一起走進了客廳裡。
剛在沙發上坐下，鄒正平便看見麵前的茶幾上不多不少地放著三杯茶水，伸手觸碰一下，微燙的觸感傳來，卻是最適合品茶的溫度。
隻是這種天氣，一泡茶剛泡好的時候溫度極高，若要做到這般，卻是需要容璟早就猜到他們會是這個時辰登門，才能斟酌得這般精準。
之前雖聽徐家還有季家那邊說過這位容天師手段如何莫測，但鄒正平這會兒自己親自接觸到對方之後，才知道對方的手段……恐怕是要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神秘得多。
鄒明遠倒沒他想得這麼深，隻是小心而好奇地看了容璟一眼，然後就跟著容璟一起，伸手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微苦的茶香在舌尖化開，還未等人皺眉，那點兒苦澀便化作了難言的甘冽，仿佛一道清氣在口中流轉，不過瞬間便將他的一身氣息洗滌過了一遍。
鄒明遠之前雖有著錦囊護身，但換命陣所蘊含的因果之力非同小可，厲鬼為了榨取掉他們靈魂之上攜帶著的往世功德，更是直接溝通了本體，從本體之處借了不少力量催動換命陣。
他在陣中待了這麼長時間，其間還將錦囊從身上取下送到梁秋水手上，所以他後麵被救出來後狀態雖好，但魂魄上卻還是有些虛弱。
這種虛弱的狀態隨著時間的流逝自然會慢慢消失，如今容璟送他的這一杯靈茶，卻是直接將他虛弱的神魂補足，鄒明遠自然能感覺到心神充裕、渾然一清。
他手裡捧著微燙的茶杯，麵上閃過一絲疑惑的神色。似乎是為了驗證剛剛自己的感覺是不是這杯茶引起的，鄒明遠抬頭看了容璟一眼，便又低頭抿了一口。
這一次，那種仿佛全身心都被洗滌而過的輕鬆感消退了許多，但他的精神卻是更加旺盛了一些。也是因為這個，鄒明遠終於可以確定，這杯茶果然不是什麼普通的茶水！
他年紀輕，從前又被家裡保護得太好，這時候就沒掩蓋住神色。
鄒正平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有什麼情況，手裡端著那杯茶水，頓了一下，卻也跟著低頭喝了一口。
他品茶的功力自然是要比鄒明遠精深不少。一抿一含，清苦甘冽的茶香在舌尖化開，滋味卻是比他先前品過的諸多頂級茶葉都要好上不少！
世家間也經常會有些交流，鄒正平想起自己之前從彆家老頭兒那裡聽來的，王家的那個老爺子之前和某位天師搭上線了，從對方那裡求到了二兩茶葉，天天稀罕得不舍得泡。
不過也聽說，對方求到的那些茶葉滋味確實不凡，似乎還有著養身健體的功效。鄒正平與王博睿不怎麼熟悉，兩家之間也沒多少合作，所以鄒正平卻也不好意思去問對方那茶葉的事情。
隻是這時，鄒正平喝著容璟隨意倒在塑料杯子中的茶水，卻是莫名篤定，王博睿那些茶葉，就是從容璟這裡求來的。
——畢竟除卻這位忽然在京市中揚名、來曆神秘的容天師外，鄒正平也沒聽說過其他的京市有名的天師有哪位擅長製茶的。
而且鄒正平仔細感覺了一下，這杯茶水滑入喉間之後，就仿佛有一陣清氣從丹田中升起，便是他的體質比尋常老人都好一些，此時也是感覺到了一股堪比年輕時候的精力旺盛的感覺。
隻這一點，就讓他更加確定，王博睿必定就是攀到了這位容天師的門路求到的茶葉。
心裡有些歎服對方的敏銳度，與此同時，鄒正平心中對於容璟卻是更加看重。
神色微不可見地變得更加恭謹了些——
這不是說鄒正平先前的態度不夠恭敬，但他之前到底是沒真見識過容璟的實力，再怎麼從人家口中聽說，心裡也還是會有一絲疑慮。
此時他親身見識到了容璟的本事，再加上對方還有恩於他們鄒家，鄒正平的態度自然是越發地低調謙卑，恭敬有加了。
摩挲了下杯子，鄒老爺子便撐著拐杖，叫上鄒明遠一起起身，隨後深深地朝著容璟鞠了三個躬。
“這一禮，是謝過容天師救了我這不肖子孫一命。”鄒正平一邊鞠躬，一邊語氣懇切地說道，態度十分堅決。
他這次上門，自然還帶著彆的謝禮，隻是救命之恩，卻不是一些貴重的禮品便能抵過的。
雖說容璟並未挾恩求報，但他們鄒家，又真能這麼順水推舟地將這事略過去麼？
更不要說鄒正平這次還是抱著與容璟交好的心思來的，姿態自然要做足了。
鄒明遠倒是沒他爺爺想得這般深遠，但他親身經曆過地下室裡的種種，親眼看到過自己的容貌從年輕迅速變得蒼老的畫麵，這會兒他能活著站在這裡，幾乎全是容璟的功勞，他對於容璟的感激之心，比起任何人都要來得真切與強烈。
所以鄒正平讓他向容璟鞠躬，他也認認真真結結實實地鞠滿了。
要不是畫麵實在不太好看，鄒明遠心想，他跪下磕個頭也不是不行。
容璟避開了鄒正平的禮，卻未避開鄒明遠的動作。
等鞠過躬後，鄒正平與鄒明遠才重新在沙發上落座。
容璟也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坐下，手裡端著一杯清茶，神色淡然地抿了一口。
表達過謝意之後，鄒正平便提到了這次他過來的另一個目的。
——修繕祖墳。
鄒家並非是京市本地人，而是從華國腹地的湘省遷徙而來的。在鄒正平發家之後，他便回過湘省老家，將先祖的遺骨從湘省遷到了京市這邊。
所以這次鄒正平請容璟去看的祖墳，也是指現在京市的這個。
不過他也擔心這會不會有什麼影響，手掌在拐杖上摩挲了幾下，鄒正平還是將自己心中的這個擔心問了出口。
容璟聞言，卻是搖了搖頭。
從鄒正平的敘述之中來看，鄒家的祖墳應該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畢竟當初鄒正平遷墳的時候已經初具身家，請來勘選墳地的人也是如今有名的大師——
說起來，那位天師與特殊部門也有著合作，之前去參加玄學交流活動時，容璟也曾與對方相處過一段時間。
那位天師擅長風水堪輿之術，雖不如容璟這般精通，但隻是替人選個陰宅，卻也綽綽有餘了。
他簡單地跟鄒正平提了一句，但他並未親眼看過那個祖墳的風水，此時便也不曾直接斷言。
鄒正平聽到他的說法，心頭稍微一鬆。
隻是轉念一想，他又未免有些想要歎息。
要是祖墳也沒什麼問題，那就說明他們鄒家命數確該如此，不能強求。
鄒明遠也知道自家爺爺提出修繕祖墳這個想法是因為自己，但奈何他性格如此，卻是不知道如何才能安下他爺爺的心來。
一時間，客廳裡的氛圍就有些低沉。容璟垂眸看了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卻是將杯子放下。
“時間差不多了。”他提醒道。
其實距離適合修繕祖墳的那個最好的時辰還是有些時間的，但他們從容璟這邊趕去祖墳那邊，卻也有段距離，再加上勘測地形風水的時間，卻是要這時就過去了。
鄒正平聞言，一瞬間麼回過神來，歉意道：“麻煩容天師了。”
鄒明遠先前一直不怎麼相信玄學之事，直到不久前他自己親身經曆過，這才對玄學有所改觀。
但即便是這樣，他也沒親眼見識過天師是如何觀測風水、改易地形的，此時便也產生了一絲好奇——
隻是改變一下位置上的布置而已，居然能對人產生那麼大的影響嗎？
這種事情聽起來實在是匪夷所思，起碼鄒明遠不覺得修繕祖墳能對自己的性格起到什麼改變的作用，但萬一要是成了……
那他爺爺也該放心了。
想到這裡，鄒明遠心中對於容璟接下來的行動反而更加期待了。
一老一小加上容璟，三人下了樓。
鄒正平早就安排了車子過來，這會下到樓下，鄒明遠自覺地給容璟和自家爺爺拉開車門之後，便坐到了副駕駛上。
容璟在他動作的時候，也順便在他肩上輕拍了下。
清明乃是緬懷先人，祭掃墳塋的日子。
這也就意味著，在每年的這個日子裡，遊蕩在人間的那些陰魂都會齊齊出來，有時候為了搶奪香火跑得有些急了，就容易衝撞到不知情的生人。
容璟雖然給鄒明遠補足了魂魄，但他會被卷入到度假山莊一事中，就說明他最近的時運不太好，這會兒被那隻冒失的孤魂一撞，肩上的魂燈一下子又黯了。
隨手給他撥了一下，容璟坐進了車裡。
鄒明遠卻是不知道容璟又幫了自己一次，隻是他感覺著一點夾雜著淡淡冷香的氣息在自己肩上擦過，本來有些酸疼的肩頭便一瞬間好轉了不少，立刻秒懂。
偷偷往後看了一眼，鄒明遠係上安全帶，隨後坐直了身子。
鄒家的祖墳選在京市一座叫燕歸山的山上，離京市的市中心有些遠，甚至已經有點兒臨近河省那邊了。
一路上，前往市郊的車子不少，大多數也是去往墓園裡，祭掃自己先祖的墳塋。
早上的蒙蒙細雨此時似乎落得更大了，鄒正平看著外麵的雨水欲言又止，有些擔心下午修繕祖墳的情況。
然而這個時間是容璟親自定下的，他雖有些擔心，但最終還是不曾多說什麼。
等到了燕歸山下，那場清明雨奇跡般地就停了。
雨過天晴，明媚的陽光劃破薄薄的雲層，在空中折射出一條瑰麗的彩虹。
修葺過的山道在忽然出來的陽光的烘曬下很快就變得半乾。
容璟在車上坐了一會兒，隨後又看了眼天色，便道：“走吧。”
修繕祖墳的人鄒正平早就找好了，這會兒容璟終於發話，他便第一個下車，帶領中眾人往鄒家當年遷來的祖墳的位置走去。
一路綠樹環繞，青草如茵，鄒正平讓人將環境保持得很好。
容璟感受著空氣中傳來的淡淡山水的氣息，微微抬眸。
走了十幾分鐘，幾座修整得十分氣派的墳塋便出現在眾人眼前。
鄒正平先讓那些修繕祖墳的人退下，隨後又恭敬地走到容璟身前：“容天師，這就是我們鄒家祖墳所在之處了。”
雖說是將祖墳都遷了過來，但實際上，鄒家曾祖往上的祖先的墳塋早已在時光的流逝中難以尋到了，所以真正遷到這邊來的遺骨，其實隻有鄒家曾祖往下的那幾位先人的。
不過鄒正平骨子裡也還是個念舊的人，雖然找不到那幾位太祖的遺骨，但他還是在一旁給那幾位先人立了個衣冠塚，每次過來祭掃，也都會給這幾位先人捎去一些。
這會兒他也照例帶著鄒明遠祭拜過一遍祖先，隨後便也退到了一旁，看著容璟在幾座墳塋間走過。
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容璟便將幾個墳塋所坐落的位置有了大致的了解。
鄒正平小心地問道：“容天師看得如何？”
這位看起來極年輕極俊美的神秘天師，性情比起他在網上看到的視頻中的那位年輕人來，要冷淡得多。
那張俊美的臉上不管遇到何事看起來皆是淡淡，饒是鄒正平自認心思縝密，卻也覺得有些看不透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