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八十三(1 / 2)

似乎是見他神色堅持,穿著一身玄色長袍的容璟最終還是伸出手,將那支淡色的半開芙蕖接了過去。

他的手指是如清雪般的顏色,及至指尖,卻又泛著淡淡的粉,如那支隻在花苞最上方染著淡粉的芙蕖,清麗而又漂亮。

謝玄輕莫名地想伸手去觸碰一瞬,想看看對方指尖的觸感是否也如那朵芙蕖般柔軟。

隻是還未等他順從自己的心意伸出手,意識深處便又傳來了一陣劇痛,仿佛是有什麼東西終於忍耐不住了一般,叫囂著想要掙開他身體的桎梏。

謝玄輕雙拳死死地攀在飄窗之上,身上淺灰色的家居服被冷汗打濕了一片,泅濕的布料黏在皮膚上,勾勒出了他極為漂亮流暢的身體線條。

隻是這般的美景無人窺見,謝玄輕隻覺得渾身燥熱,疼痛難忍,靈魂都幾乎要隨著耳邊響起的詭異的咒文離體而去。

“先生……容璟。”謝玄輕低聲呢喃著容璟的名字,仿佛隻是這樣,便能緩解到他身上乃至意識深處傳來的極致痛楚。

一滴汗珠從他的額上滴落下來,濡濕了濃黑的眉。

越來越多的陌生的畫麵出現於腦海之中,他見到了許多如之前的畫麵中穿著玄色長袍的他的先生,也見到了許多他與那名跟他長相極為相似的青年相處的畫麵。

倒不如說,他似乎就是處於那個青年的視角看到的這些畫麵,或者說……記憶的。

謝玄輕並不是蠢人,即便此時他的狀態算不上好,但一開始看不出來,看到後麵,他也大概能猜到這些畫麵到底代表著什麼了。

這是他的記憶——

或者是說,他上一世所有的記憶。

又一個畫麵閃過,夜色漸深,古樸的青石街道上,四處掛著或是精致或是大氣的各色燈籠。

身穿褐衣的百姓走在街上,麵上儘是喜氣。

走馬燈輕輕轉動,橘黃色的燈光如流水般灑開。

元宵佳節,月色皎皎,霜色與燭光相映,美人與才子相逢,卻是一年又一年的戰亂之後,百姓們終於過上的一次美滿而平靜的節晚。

“……你做得很好。”容璟素來淡淡的聲音在耳邊傳來,他回過頭,卻見他的國師靜靜地站在鼓樓之上,眼底卻是將萬千百姓儘皆看入了眼中。

街上儘是跳躍的燭光,將他的眼眸點亮得猶如銀河般璀璨。

謝崇忍不住靠過去,身上的檀木香氣與容璟身上淺淺傳來的猶如冰雪般的氣息融在一處,竟是詭異地有些曖昧。

“如果沒有國師出手,就算是我,也無法將這天下改變至此。”謝玄輕聽見自己的聲音、或者說謝崇的聲音響起,語氣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親昵,“所以,應當是感謝國師將這一切改變至此。”

容璟回轉過頭來,眼底璀璨的燭光一瞬間流轉明滅,將他的眉眼也襯托得越發精致而出塵。

“你如今倒是會說話了許多。”他盯著謝崇看了一會兒,忽然說道。

謝崇微微一笑:“這些可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國師可不要胡亂冤枉我才好。”

他們相識相交也有將近五年了,彼此之間的關係自然不會是像一開始那樣陌生。即便現在謝崇依然登上了帝位,但他於容璟麵前,卻是從未以帝王自居,仍是以你我相稱。

也是因著他這般態度,容璟也並未疏遠他,而是順從了他的請求,留在了帝都。

隻是,若是知道會發生後麵的事,謝崇寧願容璟回到山野之中,哪怕他們一世難以再見幾麵,也不想容璟被人嫉恨,算計身隕於天罰之下。

記憶淩亂而繁雜。

謝玄輕時而看見謝崇獨自一人站於高樓之上,遙望著那已無人居住的觀星殿;時而看到二人甩脫侍衛,微服私訪於舊城之中。

“出去了國師可不能再叫我陛下了,還是叫我玄輕罷。”

“其實叫玄輕還好些,這個字是國師親自給我取的,如今也當由國師稱呼。”

他這話就是蠻不講理了。但幾年時間的相處,謝崇早已摸清了自家國師的性情,此時低低垂下眉眼,神色看起來便有些可憐。

謝玄輕:“……”

靈魂深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劇痛,謝玄輕回憶到這一段記憶,一時間還是忍不住分神想了一下——

怎麼他前世所露出的那個神色,看著居然也有些熟悉:“……”

難怪他的先生一見他這般表情就會心軟……那他到底是因為自己而心軟的呢,還是因為,上一世的謝崇?

即便知道謝崇就是自己,謝玄輕也忍不住有一瞬間的疑慮與……嫉妒。

耳邊的經文聲越發擴大,謝玄輕唇色發白,下一秒又見淡金色的陣法靈光亮起,將他柔柔地護衛在內。

像是帶著容璟本人的氣息般,謝玄輕麵頰在那陣金光上輕輕蹭過,唇邊又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微微閉上眼眸,體內所傳來的猶如烈火焚燒般的痛楚越發強烈,似乎是要將他靈魂之內所掩藏的每一分記憶都翻攪出來一般,粗暴卻極為有用。

隨著記憶一點一點的複蘇,謝玄輕隱約感覺到自己仿佛成了當年的謝崇,感覺到了對方每一個時刻所感覺到的東西——

這樣似乎也正常,畢竟他們……本就是同一個靈魂。

無數陌生而又熟悉的心情湧上心頭,謝玄輕靜靜地感受著這些深藏於自己靈魂之內的情緒,輕輕“嘶”了一聲。

在無數或隱晦或明顯的喜悅褪去之後,殘存於靈魂最深處的情緒終於浮了出來。

孤寂而痛楚,猶如靈魂撕裂般的無助。

都說成為帝王之後便是高處不勝寒,當身旁有著國師在側時,謝崇並未有過這種感覺。

但是當國師離世,他卻是感到了發自靈魂的深沉的寂寥。

人人皆稱昭帝聖明,乃曠古一帝,隻可惜生性寡淡,不設後宮導致膝下無子,令人歎息。

然而謝崇自己卻是知道,他登上帝位固然有著謝氏的推舉,但真正讓他下定決心推翻舊朝的,卻是當年那個銀發少年登門之時,看著他淡淡說道:“十世帝命,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他知道容璟下山之後所見過的萬千景象,也知道對方所說的“人選”到底指的是什麼意思。

他如天邊月,又似高山雪。謝崇在見到他的第一麵便想將他留在身邊。

為此,他默認了謝氏暗中籌備的推翻舊朝的舉動,甚至自己也參與到了戰線之上。

說不出什麼感覺,他想要看到容璟那張素來冷淡的麵容上展露出真正的笑容,為此他可以勉勵自己修習帝王之術,推治天下萬民之苦。

皎月也確實留在了他的身旁,隻是他又開始想要的更多。

本欲徐徐圖之,奈何天道難違。

他分明已經設計將容璟的天罰以自己的功德相抵了,但最終他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容璟的魂魄消散於漫天雷光之間。

他還未來得及與國師看遍昭朝的山河,還未來得及與國師一同建立起他們理想中的天下……

極致的心痛過去之後便是茫然。

被譽為千古聖明的昭帝,被無數天師斷言必定掌承千年國運的昭帝,直接瘋了。

他遍尋靈物,終於找到了一種能溫養神魂的青木,隨後他又自己翻遍了容璟所留下的所有典籍,直接於祭天之時以十世帝命跟天道進行交易。

他讓萬民供奉容璟之名,他嘗試無數辦法。

最後終於收集到了一抹淺淡的、眼看著就要再次崩散的熟悉的魂體。

——便是被天道為難又如何,他到底是成功了。

又一陣痛楚襲來,金光在眼前交疊流轉,謝玄輕勾著唇角輕輕地又叫了聲“先生”,這才慢慢合上雙眼。

.

塑像在秘境中又念了一遍“召魂咒”,但直到天雷轟然劈下,謝崇的靈魂也還是不見蹤影。

藍家家主乃至黃家家主等人在見到秘境之上集結而起的雷雲時便躲至了後方,塑像看著他們這般舉動,再加上先前做好的計劃忽然出現變故,不由得冷笑一聲:“你們以為躲在最後,天道降下天罰時,便會饒過你們麼?”

作為算計過天道的人,塑像最是清楚天道降下天罰時的場麵。

萬裡黑雲摧人欲低,雷光遍布其間,所降下的雷霆何止百道!

若是身邊並無高德之人或是無辜生靈幫忙抵擋,這些天雷儘數落到同一個人身上時,足以將那人的前世今上三魂七魄全部攪碎——

也就是容璟這樣的偽君子,才會在算到自己即將天劫纏身之時遠離帝都,在深山之內獨自迎接雷罰。

嗬……

見召不到謝崇的靈魂過來,塑像隻稍微一想,就猜到了必定是容璟從之前抓住的它的那道分魂中發現了什麼,從而給謝玄輕設下了防護。

他們兩人倒真是君臣相得,即便轉世了竟還糾纏在一處。

塑像之前未必不曾想過若是自己代替了容璟留在謝崇身邊後,是否結果便會迥然不同。但事已至此,塑像收回思緒不再多想,隻定定地將注意力放到天上的雷雲之上。

猶如蛇蟒一般的雷光衝下,直直地落到了藍家秘境之中。

藍家家主先前還想趁著塑像被天道鎖定的時間內先行離開,但聽聞剛剛塑像所說的言語,他一時間又不敢輕舉妄動。

雖說他們向來自稱問心無愧……

但回想起藍家所做過的那些事情,藍家家主此時麵對著頭頂上的無邊雷雲,卻是說不出一聲“無愧”來。

“還不快將其餘大陣全部打開!”

塑像早已猜到了藍家家主的打算,此時冷嘲一聲之後,便是直接喝道。

藍家於南省經營多年,這個秘境又是藍家祖上傳下來的,其中自然是隱藏著不少藍家最後的手段。

隻是他們之前才掏空了靈力布置那座誅天陣,這時又要起陣的話,卻是容易直接將靈力榨乾,損害根本。

但天雷近在眼前,塑像雖然抵擋了大部分的攻擊,但少部分落到他們身上,仍是帶來了一陣極其猛烈的痛楚。

修為受損,隻要他們人還在嗎,換命陣還能再起,便能通過吸取生機重回巔峰。但若是喪身於天雷之下,那可真是什麼都沒有了!

想到這一點,藍家家主咬了咬牙,道:“起陣!”

藍輕鴻之前助力他開啟誅天陣的時候就險些將一身的靈力榨乾了,此時麵對著天雷,卻也還是要勉力將靈力往藍家家主身上傳去。

黃家家主同樣是沉著一張臉,掌心對於藍家家主身後,苦苦地支撐著藍家家主開啟大陣。

所幸這個陣法比之誅天陣要來得更簡單一些,開啟時所需的靈力也沒有誅天陣那般龐大。

在藍家家主感覺自己即將被吸成人乾的瞬間,陣法符文終於亮起,一座守護大陣屹立身前。

無邊的雷光劈打在陣法之上,隨後又被塑像一舉擊落衝過了陣法抵擋的雷光。

藍輕鴻見狀,心中終於是鬆了口氣。

伸手將藍家家主扶住,藍輕鴻低聲問道:“父親,您身上沒事吧?”

藍家家主搖了搖頭,隨後又給他遞了個目光。

藍輕鴻了然地帶著藍家家主往後退去,看著塑像迎戰著天道所降下的雷罰,一時有些後悔。

雖然塑像早在此前便說過,想要完成它的目的,必定會引動天道追殺,但到了如今這般的陣仗,還是有些駭人了。

藍家之前並非是不曾引動過天雷,有一位先祖因為所契約的役鬼掙脫了束縛,禍害了許多百姓,也曾為此被上孽債,被天道落下雷罰。

但即便是祖訓直直極為恐怖的雷劫,放到眼下來看,也似小兒科般輕巧了。

像是猜到了他們心中的想法,塑像打出一道鬼氣,引來兩隻役鬼擋下一道雷光,便冷笑道:“你們可是以為這就是天道的極致了?”

“與當初那位容國師所經曆的天罰相比,如今的天道,不過是一隻虛張聲勢的哈巴狗而已。”

它肆意地嘲諷著天道,意識卻是緊繃著,著力地尋找著天道的蹤跡。

天道此時便是再如何虛弱,等它重新修複好自己的裂縫後,想要收拾它這樣一隻尚無實體的厲鬼仍是極為簡單的事。

倒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再重創它一回,待它真正回複實力之時,它早已凝練出身體,跳出三界之外了。

到時候,便是天道又能奈它何?

然而一向衝動的天道此時卻是謹慎了起來,眼看著大陣即將被天雷劈散,塑像身上也落了幾道銀色的雷光,心情不由得更加陰鬱。

藍家家主等人看著遙遙不斷繼續集聚而來的烏雲,同樣是忍不住心神緊繃了起來。

難不成,他們藍家潛心積慮做了這麼多的準備,今日就要毀滅於此?

想到這個結果,藍家家主心中也不由得對塑像多了一分恨意。

若不是它當初的蠱惑,他們藍家雖然隻能屈居於南省之中與另外兩個世家並列,但到底是沒有滅族之危,又怎麼會落到今日這個局麵!

大陣搖搖欲墜,塑像一邊與天罰對峙著,一邊也在嘲諷藍家家主道:“怎麼?後悔了?當初你們藍家享受換命陣所奪來的生機之時,可不是這般的態度。”

它看著雖然有些狼狽,但言語之間又像是十分鎮定,藍家家主摸不透它的實力,此時臉色變換了一瞬後,便低下頭,道:“尊者這話就是冤枉我們藍家了。能跟隨尊者修行,我們藍家感激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因為區區天罰感到後悔呢。”

等熬過這次雷劫,天道無力為繼之時,就是他們藍家擴大發展的時候。

塑像聽了他表忠心的話輕哼了一聲,也沒說信與不信,隻道:“都往後退吧。”

藍家家主聽聞它這一句話,連忙拉著藍輕鴻往後退去。

黃家家主等人動作亦是極為迅速。

隨後,一直端坐於高台之上的塑像忽然動了起來。

它分明還是木質的身子,其間斑駁地蒙著一層屬於人類的肌膚的光澤。

藏於神龕之間還不覺得,當它出現於雷光之下時,那無比詭異的形象一瞬間就將眾人嚇得有些心裡發毛。

塑像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不倫不類,但要想將生機與氣運完美地融合成一具肉身,所需要的願力何其強大。

即便藍家與黃家在設下換命陣之時也有意為它收取願力,但還是太少,太少了。

最直接的方法,還是直接奪取掉當年謝崇所收集起來的那些願力,屬於百姓自發而虔誠給出的願力——

那是天底下最適合用來凝練出肉身的存在。

隻可惜現在謝崇的靈魂仍被困在他的肉身之中……早知道到處就該將他強行帶入秘境這邊處理。

塑像心中轉過諸多思緒,最後又將心神儘數收了回來,略顯虛幻的身體半飄在空中,與天雷相對峙著。

它會對容璟這般意難平,也是因為它自認它的實力不比容璟遜色多少。

當年若不是它在其中算計,說不定容璟當真能熬過那般浩大的天劫。

既然容璟能做到,它此刻又怎麼做不到!

玄色的衣袍在雷光下飛舞,塑像抬起手,一條漆黑黯淡的長鞭便出現在他手中。

雷光交加,黑色長鞭宛如巨蟒,在雷雲之間穿梭吞噬著。

然而天道到底是天道,即便它的實力不差,在天道麵前,也是逐漸落下了劣勢。

咬了咬牙,塑像索性抬手繼續設下陣法。

隻是它如今是厲鬼之軀,所能動用的靈力早已化為了鬼力,對上罡正猛烈的天雷之時,天然就弱了一分。

一道又一道的陣法破碎,塑像想到當初容璟抵禦天罰之時的模樣,神色陰鬱,仍是瘋狂壓榨著自己的鬼力,要將天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