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璟垂了垂眸，卻是避開了她的禮，伸手將她拉起。
“你家孩子不過是一時驚了魂，本就沒什麼大礙，不必如此。”
“我就說，她肯定不是鬼孩子的……”農婦聞言，流著眼淚道。
然而此時漢子與精明的公公已走了進來，見到他們之間的舉動，頓時喝罵了一聲：“你好端端地引人進家門乾什麼！”
他們不敢對著容璟和謝崇發或，便將一腔怒火發泄到了農婦身上。
後麵發生了什麼，容璟就不太記得了，隻記得謝崇當時將他哄了出去，隨後又俯身不知道對農婦說了什麼。
過了幾年，謝崇登上了帝位，再與容璟微服走過帝都最繁華的那條大街時，卻是見到了農婦帶著一個已經五六歲的小女孩，笑著與小販買下了一根糖葫蘆。
或許這時已經不能將她稱之為農婦了。一身衣裙不算嶄新卻是乾淨合身，身旁的小女孩也穿著極為溫暖，兩人之間帶著一陣極為親近的氣息。
無病無災，與親女相依到老，對農婦而言，卻是再好不過的後半生了。
現在想起來，容璟卻是忽然問道：“當時你跟她說了什麼？”
謝玄輕正觀察著自己怎麼躺下才比較合適，這會兒聽到他的問題，便回過了神來。
微微笑了笑，他看著容璟微微抬起的、近在眼前的精致麵容，卻是忽然低頭，在他唇邊落下一個輕吻。
魂體並無實質，但身為天師，容璟卻是能感覺到一絲屬於魂體的氣息。
微涼而奇異的觸感落到唇邊，容璟眨了下眼，甚至沒反應過來，這是一個吻。
然而謝玄輕此時已往肉身躺去了，他下意識地施了召魂術，隨後躺在地上的謝玄輕，便慢慢睜開了眼睛。
容璟對上他的目光，抿了抿唇，又想起他方才用魂體的形態做下的事，不由得蹙眉：“你……”
“我說，她的丈夫並非良人，孩子也是爺爺故意抱出去嚇掉魂的，讓她儘量帶著孩子離開那裡。”謝玄輕開口輕輕說道，“先生當時，不就是想這麼提醒她麼？”
隻是他的懷玉到底是嬌貴一些，那個漢子還有那個老頭雖然看著畏縮，但實則一身腱子肉，謝崇不想對方恨上容璟，便將他哄出去，然後自己提醒了一聲農婦。
說完後，他還給孩子的繈褓中悄悄塞了一錠銀子，說不上多值錢，但也足以讓一對母女安頓生活幾年。
將自己當時所做的安排徐徐說了出來，謝玄輕神色鎮定，隨後小心地動了一下右腿：“……”
肉身趴在飄窗上的時間有些久……腿麻了。
他自認動得隱晦。但容璟的目光不過一瞬間，就落到了他的那條腿上。
謝家主臉上的笑意難得有些維持不住了：“懷玉……”
低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喚著他陌生卻又熟悉的表字。容璟眸色微微一凝，卻是將目光收了回來。
隻是還等謝玄輕鬆口氣，容璟就繼續垂眸看著他問道：“你剛才……是什麼意思？”
謝玄輕對他有男女之情，容璟自然知曉。然而他與謝崇相處數年，向來都是以摯友相稱。
如今謝崇的記憶覺醒，容璟已想過謝玄輕是否也將對自己的那種男女之情抹去了，但剛剛謝玄輕以魂體做下的那個動作，卻是將容璟的這個猜想直接打破。
他的先生到底還是在意，直接向他問出來了。
謝玄輕心底歎了口氣，但也並不為自己剛剛頭腦一昏所做下的事情感到後悔。
以謝玄輕的身份而言，容璟不過是才離開了一日不到罷了。但換到謝崇的眼中，他與容璟卻是天人永隔了無數歲月。
在上一世裡，容璟於他二十五那年離開的人間，此後四十年中，謝崇再未與對方相見，甚至連在夢中也不曾相會。
他隻能日複一日地祈求容璟師門所提出的設計奏效，想象中容璟生活在一個他不曾知曉的世界裡，生活肆意而再無危險。
記憶中所攜帶著的情感太過沉重，靈魂狀態的時候還不曾發覺，回到肉身之中，謝玄輕才感覺到上一世殘存下來的絕望與痛苦到底是有多深刻。
“先生還猜不到嗎？”
低頭一笑，腿上的血液循環終於流暢，謝玄輕從地上站起身，也不顧自己此時的形象不太好看，拍了拍自己的手掌，便輕輕出聲，與容璟麵對麵說道。
“無論是作為上一世的謝崇、還是這一世的謝玄輕，我都喜歡你啊，懷玉。”
低聲呢喃著獨屬於自己一人的稱呼，謝玄輕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容璟。
儘管已經猜到了這個結果，但是當對方當真這麼直白地說出來的時候，容國師又有些想要逃避了。
然而此時他身上帶傷，謝玄輕雖也傷到了靈魂，但身體優勢在那，卻是直接攔在了他的身前。
“懷玉……先生又是怎麼想的呢？”謝玄輕問道。
一轉攻勢，方才分明是容璟先質問的他，但到了此時，卻是他在看著容璟，勢必要問出一個答案。
“說起來，先生之前也沒回答我，當時先生是更希望我還是謝玄輕呢，還是希望我是謝崇？”
他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也一個比一個讓容國師為難。
沉默了一瞬，容璟終於在謝玄輕幽深而隱含緊張的目光中抬起頭來：“我不知道。”
他仍是之前的回答，但又相比於之前神色更加鮮活。
眉頭輕輕蹙起，容璟道：“我希望你是謝崇，也希望你還是謝玄輕。”
謝崇代表著他在大昭的過去，不論他對謝崇是什麼感情，這個身份在他心中的回憶都難以抹去。
謝玄輕算是他在這個時代的因果糾纏最為深刻的一人，但一開始他會與謝玄輕接觸，卻也是因為謝崇。
等到後麵他借由周天卦與天道的反應推測出謝玄輕便是謝崇的轉世之後，他便慢慢地模糊了二人的區彆。
直到此時，直到今日，於容璟而言，他們都還是一個人。
“你就是他們，不是嗎？”
謝玄輕卻是沒想到容璟會這般回答他。
他確實也已接受了自己是謝崇轉世的事實，他也知道自己是謝玄輕。
這種感覺極為微妙，但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和諧感，仿佛事情本就該如此。
但他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對容璟到底更為偏向於謝崇還是謝玄輕這個問題耿耿於懷。
此時容璟的回答，卻是直接將他的所有設想都打破了。
他既未直言偏於謝玄輕，也不曾直說更想要謝崇。
他隻說，你就是他們，不是嗎？
謝玄輕喉結上下動了動，卻是略過了這個問題，繼續問道：“那先生還沒回答我，我兩世都喜歡著先生……先生喜歡我嗎？”
謝玄輕曾經就對容璟說著這樣的話，此時他恢複了上一世的記憶，作為一任開國帝王，被無數子民所尊敬著的昭帝，臨死之前最為深刻的情緒，卻是……遺憾。
遺憾為何當年不曾將心中的愛意吐露給心上人知道，也遺憾他們分離得太早，不知道輪回之後是否又能相見。
隻不過最終，他的祈願還是奏效了。
容璟穿越了數百年的時光來到這個時代，而他又恰好恢複了前世的記憶。
在兩世情緒的衝擊之下，謝玄輕再次將自己的心情說了出來。
容璟對上他幽深的眼眸。
那雙向來是沉靜的、深邃的眼睛裡，此時卻是藏著一抹顯而易見的緊張。
複雜而濃烈的愛戀藏於其中，隻稍微觸碰，便會引得對方心緒翻湧。
容璟耳尖不自覺地開始發燙，連帶著臉頰也染了一層淡淡的粉。
鎮定地轉開視線，容璟蹙了蹙眉，仍是淡淡道：“……我不知道。”
“為什麼先生總是不知道呢……”謝玄輕忍不住歎了口氣。
容璟聽到他的這句話，也不由抿了抿唇。
確實，他的回答乍一聽起來，似乎都太過敷衍了些。
但他也是真的不識人間情愛，尤其是此時謝玄輕覺醒了上一世的記憶，身上也重新帶上了謝崇的身影時，容璟便更加有些茫然。
他一直都知道謝玄輕很有可能就是謝崇轉世，也一直隱約地將他們看作為一個人。
但這種潛意識的想法在麵對確切的事實的時候，又顯得有些猝不及防。
謝崇是摯友，謝玄輕卻是對他有著男女之情——
不對，照謝玄輕剛剛的說法，謝崇對他也是有著男女之情的，但這對於容璟而言，卻是打破了他的一個固定的思維。
……要從摯友變為愛人嗎？
似乎並未做好準備。但容璟仔細感覺了一下自己的內心，似乎也不是十分抗拒。
最後說出口的答案，便也隻能是有些搖擺的“不知道”了。
容國師難得地生出了一絲心虛與愧疚，然而還不等他再說些什麼，謝玄輕的手便再次覆了上來。
隻是這一次，他的魂體回歸到了肉身之內，溫熱的指尖觸感鮮明，一瞬間就將容璟的注意力儘數奪去。
溫熱的吐息落在頰邊，謝玄輕低低地喊了聲“先生”，見容璟依然沒出聲阻止他，便低下頭，在他唇邊落下一吻。
比之魂體的吻，現在這個吻存在感無疑更加鮮明。
濕潤的唇瓣交疊在一處，謝玄輕小心地親了一下容璟微抿著的薄唇，又問道：“現在呢？現在先生想明白了麼？”
親吻自然而然附帶著親昵的意味，即便是容璟不通人間情愛，也知曉這樣親近的舉動並不該發生在摯友之間。
但剛剛謝玄輕親下來之時，他清楚地知道對方有著所有的、上一世的記憶，記得對方與他經曆過的所有的事情。
但他還是不曾因為“謝崇”而拒絕。
細密而卷翹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容國師誠實地“嗯”了一聲作為回答，隨後猶豫了一下，便慢慢地抬了抬下巴，回應似地在謝玄輕的唇邊輕蹭了下。
相比起謝玄輕先前的輕吻，容璟這個舉動更是如蜻蜓點水般難以察覺。
然而謝玄輕此時全身心都放在身前的青年上，他的任何一點兒變化都收入在謝玄輕的眼底。
那一點兒微小的、幾近於無的回應在這樣的專注之中自然也是被無限地放大了。
一瞬間，謝玄輕隻覺得胸腔之內似乎傳來了一陣淩亂而嘈雜的心跳聲，吵到他幾乎要覺得容璟也要被他的心跳嚇到了。
鼓膜之間唯餘下兩人之間交纏的輕微的呼吸聲。
就在容璟感覺有些尷尬，微微蹙起了眉頭想要往後退開些的瞬間，謝玄輕終於回過了神來。
他近乎貪婪，卻也克製地再一次低頭吻上容璟的唇。
不知道是因為他的錯覺，還是容璟的傷十分嚴重，謝玄輕在容璟的唇中嘗到了一點兒血腥的味道。
動作一頓，謝玄輕安撫似地在容璟淺色的唇瓣上親了下，隨即又緩緩起身。
“我好開心，先生。”他終於開口道。
容璟眼睫一顫，雖是忘了換氣導致臉頰憋得有些發紅，神色卻依然保持著鎮定：“……嗯。”
然而謝玄輕卻是越發得寸進尺了，指尖輕擦過容璟的唇角，將上麵的水漬擦去。
他微笑道：“先生的嗯是什麼意思？是不開心嗎？還是……還沒想明白？”
容璟：“……”
“你不疼麼？”沉默了幾秒，容國師使出傳統的話題轉移大法，問道。
靈魂受到損傷，即便回到了肉身之中，靈魂受損的痛楚也會反應到肉身之上。
謝玄輕的靈魂既經受了元修用血脈激發記憶的痛楚，又曾被對方直接簡單霸道地用召喚咒文召喚過去，一路上雖還被容璟用安魂符滋養著，但魂燈卻還是變得有些黯淡。
這就說明謝玄輕靈魂所受的傷害並不輕微，他能強撐著到現在都不露一絲情緒出來，也算是毅力驚人。
忽然被心上人揭穿了老底的謝家主：“……”
“先生你可真是……”他歎息了一句，心情卻說不上不好。
微微勾起唇角，謝玄輕垂下眼睫，卻是低聲道：“確實有些疼。”
事實上，這何止是有些疼而已。
靈魂幾乎是承受了撕裂般的痛楚，如今反應到身體之上，謝玄輕的一雙手都被疼得微微顫抖。
容璟看了一眼，才想到剛剛因為要將魂體送回到肉身之中，那幾道安魂符便直接摘掉了。
沒了安魂符的滋養，靈魂上傳來的痛楚自然更加鮮明。
也顧不得謝玄輕是不是在故意賣可憐了，容璟蹙了蹙眉頭，直接拿了幾張安魂符出來，遞了過去。
謝玄輕控製不住地輕“嘶”了一聲，伸手接過。
然後順著接過安魂符的動作，他悄悄地、小心地將自己的手指插進了容璟的指縫間。
“不疼了。”他道，“如果先生再親一親我，可能就好了。”
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手的容璟：“……”
忽然有些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