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園中走過一會兒,眼看著夜色漸深，天上的圓月越發皎潔，謝玄輕看下仿佛有些擔心他們而探頭出來的陳管家,便低聲道：“先生，該回去休息了。”
他們的指尖仍扣在一處,容璟在抬眸看見陳管家的那一瞬間,下意識地就想鬆開。
然而謝玄輕力氣極大,此時卻是緊緊地扣著他的手指,緊密地牽在一處。
容璟本來也隻是下意識地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此時感覺到謝玄輕的動作,又想到今夜謝玄輕所提到的謝崇的過往,神色稍頓了頓，便不再鬆手。
他們就這般互相牽著手走回到了彆墅，陳管家的目光在他們相連的手上輕輕滑過，神色卻無異樣。
互道了一聲晚安,陳管家沉穩地看著謝玄輕與容璟一起上了樓,才輕輕地搖了搖頭,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一道溫柔的笑意。
“現在的小年輕喲……”輕歎了一聲，陳管家看著傭人們將東西都收拾睡下，自己也轉身回房了。
謝家的彆墅極大,在夜晚更覺空曠。
走廊上留著昏黃的壁燈,謝玄輕踏著光暈將容璟送回到房門前，剛想俯身騙一個晚安吻,又忽然想起剛才餐桌上自己吃的韭菜牛肉：“……”
最終也還是沒好意思親下去。
隻是心中的情緒仍在熾烈地燃燒釋放，謝玄輕摩挲了一遍容璟的指尖，最後還是傾身過去，將可以說得上是失而複得的俊美青年攬入懷中。
銀白色的長發帶著沐浴後的淡淡的花香,如清晨花露，清涼中帶著一絲馥鬱的甜意，將他的肺腑乃至心神儘皆占滿。
頰邊與那頭微涼的銀發貼了貼，謝玄輕低聲道：“那麼……晚安，先生。”
熟悉的氣味在鼻尖繚繞，謝玄輕的胸膛足夠寬厚，此時與容璟的胸腔緊密相貼著，心跳“噗通、噗通”地在心口跳動，整個人都帶著蓬勃熏人的熱意。
眼睫輕輕顫了顫，容璟的臉頰被輕輕按在謝玄輕的肩膀上，回答時微冷的聲音也不由得變得有些朦朧模糊：“……嗯，你也是。”
謝玄輕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回到房間後，謝玄輕照例去洗漱了一下，隨後他在收拾桌上的文件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
謝家……當年似乎是留下了許多的藏書，隻是上麵設了禁製，尋常人都難以打開。
這些藏書並非是上一世的他留下的，但與他也有些關係——
或者說，與他親自從深山中請出的容璟的師門有些關係。
他們似乎是算到了什麼事情，卻無法直接告知任何人，所以也隻能以文書記載下來，然後用禁製封存。
當時謝崇的年紀已經很大了，這些文書隻經過他的手便傳給了太子。
太子雖然不是謝崇親生的，但也從小長於謝崇之手，是個恭順溫謹的好孩子。
這些文書交到他手中之後，也確實是好好地流傳了下來，一直傳到了這一代的謝玄輕的手中。
……嗯，某種程度來說，他現在也算是自己的“晚輩”？
饒是昭帝不拘小節，但算到這一點，也不禁生出了一絲無語凝噎的感覺。
沉默了一瞬，謝玄輕還是拿起手機，將這事與容璟說了一聲。
謝玄輕：[貓貓探頭gif]
謝玄輕：先生
謝玄輕：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橘色的小貓鬼鬼祟祟地從牆角偷偷冒了出來，爪子扒拉在牆上，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就讓人極想上手揉一揉。
容璟的目光在那隻動來動去的小貓上停留了兩秒，指尖不自覺地在上麵輕蹭了下，隨後才神色淡淡地敲了敲屏幕。
容璟：？
他也是剛洗漱完，此時躺在床上，手邊還放著一份劇本。
先前他總是難以感知這劇本之中角色所要演繹出來的情緒，但今天之後……他似乎隱約摸到了一點兒思路。
隱藏於溫柔之下的隱忍而熾烈的感情，女主對於男二而言，是難以觸及的月光，也是私心想要收藏的珍寶。
隻是最後他並未觸及到那片柔美的月光，也並未將璀璨的珍寶納入手中。
這樣的感情……
容璟回想起謝玄輕在月色下輕描淡寫地提到上一世謝崇最後的打算時的神色，總覺得那雙眼睛裡所承載著的情緒，就與劇本當中的男二相差不遠。
讓人很想拂去他眉宇間的悵然。
失神了一瞬，容璟垂下眸，便看見謝玄輕繼續發過來的消息。
容璟：你是說，師尊他們借你的手留下了幾份手記？
謝玄輕：嗯，上麵封著禁製，從幾百年前開始就一直存放在謝氏的藏書室內。
謝玄輕：先生感興趣的話，有時間我帶你過去看看？
謝玄輕：畢竟也算是夏掌門留下的……遺物。
夏掌門便是當初將被當成怪物丟在路邊的容璟撿回去的人。
他身為天師，自然是能看出容璟並非是什麼怪物，而是個玄學天賦極高的好苗子。
隻是他們師門到底是隱世太久，對人間之事也不太清楚，也不太懂怎麼正確教導小孩，久而久之，容璟的玄學之術修行得極好，但整個人的性情卻是超脫了世俗，有些過於孤涼。
夏掌門也是個修為極為高深的天師，所修之道更是直指天道的卜算之道。
因為容璟與他牽扯太深，在容璟初成少年，即將按照門規下山曆練之時，他認真地卜了一卦，最後卻是算出了個明夷異卦。
小人作祟，前途有晦。
夏掌門當即就皺起了眉頭。
但玄學之修行，正在於煉心與入世，容璟心性本就有些過於孤冷，若是再不入世，卻容易走入歪道。
到了那時，容璟的一身天賦浪費了不說，更容易危害到容璟本人的性命。
仔細考慮了一遍後，夏掌門還是選擇了放容璟入世，隻是在他離開師門之前，夏掌門還是將自己這一生最為得意的道術傳授給了容璟。
周天卦，正在於算天算地，算儘世間萬事萬物。
夏掌門自己天賦不夠，與天道之間的共鳴並不足以讓他窺視到更多的天命。
但容璟生而通靈，卻是天道最為偏寵的存在。
這周天卦一術交到他手中之後，結果也正入夏掌門所想。
容璟不僅是一月之內便將他修行了半生才參悟出來的周天卦完全掌握，甚至在此之上還做出了一些極為玄妙的修改。
山河大地與日月星辰同在，八卦太虛與四象流轉共存。
上及天機，下算風水，這般的周天卦，才當得起周天之名！
有了周天卦作為預警之術，再加上容璟在符籙之道與陣法之道上也極有造詣，夏掌門在考究過容璟的修為之後，便半是擔心半是欣慰地看著他下了山。
對方自繈褓之時便被他從路邊撿了回來，如今十六年過去，當初被寒風凍得奄奄一息的嬰孩已然長成了一個極為俊美的少年。
身姿修長，氣質卓然，正如謫仙出塵，帶著修行之人最為追求的超脫之意。
隻等他凡塵煉心，積蓄功德，終有一日，他能走到比自己、比曾經的天師尊長們更高的地方。
但夏掌門萬萬沒想到，容璟這一趟下山，不僅是除了不少為禍人間的厲鬼妖魔，居然是連禍害百姓的……舊朝，也一起除去了。
逆天而行，逆天而行。
這話說起來容易，可事實上，天道之意難道真有那麼容易違逆麼？
夏掌門在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便有些後悔在容璟下山之前將周天卦一術教授於他。
但他不教，容璟又當真不會麼？
心中長歎一聲，夏掌門最終還是起了一道周天卦，想要算出天道之意。
但還未等他參透卦象之意，容璟魂飛魄散於天罰之中的消息便傳了進來。
謝玄輕回想起當時自己登上容璟師門出世的那座山中時，對方一開始的態度十分冷硬，並不願意相見。
直到最後他坦誠來意，想借他們之力複活容璟，夏掌門才開門讓他走了進去。
在與天道交涉的過程中，夏掌門也發現了天道的虛弱。
再結合謝玄輕提到的元修一事，夏掌門在謝崇壽元將儘之前，終於起出了一道極為繁複而完整的周天卦。
而這一次所算出來的卦象，就全部記載於夏掌門的手書之上。
他已活了一百多歲，將這一卦象記下之時，那頭白發更是變得越發黯淡了下去——
他的壽數也到了。
他前半生長於宗門之內，後半生卻是為著容璟而奔走。此時終於到了離世之時，他的最後一道術法，也為容璟而留。
“日後你們有緣再相見，就幫我將這卷手書交到小璟手裡就好了。”
夏掌門的性情與他一手養出來的徒弟容璟一般清冷平淡。隻是在談及到自己那個早早便離世的弟子之時，他渾濁的眼中卻是難得地露出了一絲溫情。
當時謝玄輕隻以為這話是夏掌門隨口說來安慰他的，但現在想起來……
對方當時雖然看著已經走到了生命的儘頭，但神色依然清明淡然，似乎還帶了一絲透徹——
難道是夏掌門早就算到了他與容璟會在這一世重逢麼？
那他所留下的手書中，又到底記錄了些什麼呢？
謝玄輕眼中閃過一抹深思，隨後目光又落到微微暗下去的手機屏幕上，忽然想起，似乎容璟在他發了那條消息過去之後……便一直沒回複過來？
一牆之隔的房間內，容璟垂眸看著即將暗下去的手機屏幕，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自持。
隻是仔細看去，卻能發現那雙琥珀色的漂亮眼眸中帶了一絲茫然，似乎是忽然接收到了某個不曾想過的事實一般，回不過神來。
夏掌門的……遺物。
指尖在屏幕上輕輕碰了下，聊天頁麵重新亮起。
容璟看著上麵停留在最後的謝玄輕發過來的那條消息，過了好幾秒，才後知後覺地想道。
……也是。都過去幾百年了，他的師尊、他的師門也早已湮滅在時光的洪流之中了。
天師縱然得天獨厚，刻苦修行之下未必不能改變天命。
但他們到底還是人，是人就總會有人力所不及的時候。
他的師父曾為了勉勵他修行說自己靠著修行改變了早夭之命，壽數長達百餘載。
可再是一百多年的壽命，也終會走到儘頭。
容璟承受天罰之後再次醒來就到了這個時代，中間的幾百年時間對於他而言仿佛是彈指一瞬間。
所以直到現在，他也還能記得他的師父、乃至他師門之中每一位長輩、每一個同門的模樣。
但也唯有他還記得而已。
時間過得太久，其中也發生了太多的事了。
容璟有些不太清楚自己的心頭此時湧起的情緒到底是什麼，隻是覺得心頭有些沉悶。
就像先前他吐出心頭血召喚業火時一般的靈力即將耗儘的感覺一般。
抿了抿唇，容璟運轉了一下靈力將心頭的那點兒情緒壓了下去，隨後才垂下眸，修長的指尖在屏幕上輕點。
容璟：……好。
屏幕亮起，謝玄輕看著容璟發過來的這條簡單的回複，卻是了然地猜到了對方的想法。
雖然這個時候不好再去打擾，但是……
謝玄輕沒在手機上回複過去，卻是直接掀開被子起身，開門走到了隔壁房間的門前。
“篤篤篤”的敲門聲輕輕傳來，容璟看了一眼手機，卻是難得有些疑惑地起身去開了門。
“雖然這個時間打擾不太好，但是……”謝玄輕低下頭，忽然在容璟額上落下一吻。
再次被攬入溫熱的懷抱中，容璟聽到謝玄輕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先生，彆難過。”
並非隻有容璟記得夏掌門他們而已。
謝崇……他謝玄輕也一樣記得。
安撫地親了親容璟的發頂，謝玄輕已經有些後悔提到那是夏掌門的遺物了。但如果那個手書裡真記載著什麼重要的東西，那容璟遲早是會反應過來的——
倒不如像現在這樣，他還沒有親眼見到那卷手書，反倒是慢慢就能接受了。
他的動作輕緩而溫柔，容璟靠在他的肩上，眼睫顫了顫。
難過……
他並非是不知道這種情緒，但真正感到這種心情，容璟還是有些茫然。
他這就是在傷心和難過了麼？
為他早已湮滅於時間長河中的師長、同門、乃至師門感覺到難過？
“……我有點想他們。”最後，謝玄輕聽見容璟的聲音淡淡地從自己耳邊傳來，像是隨口一說，卻叫人忍不住揪心。
容璟自下山之後便不曾有時間回去，他對師門的記憶仍停留在自己十六歲的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