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封府出來,黎望的心情可以稱得上糟糕。
他打從來到汴京城,替開封府也破過不少案子,裡麵不乏有手段粗糙、一眼辨真凶的凶殺案,但那多數都是囿於凶手狹窄的眼界,或是狠毒卑鄙的性子。
狄青一案,卻完全不同。
有人用一個粗製濫造甚至稱得上離譜潦草的犯案手法,栽贓了一個為國為民的將軍,就因為這位將軍過於能乾,有那麼一波人便閉目塞聽,乾脆順水推舟送狄青去死,還美其名曰為國為家。
何其可笑,又何其蒼涼。
這特麼比那些卸磨殺驢的人還要可惡,人至少光明正大地表現出自己的鄙陋,這些人呢,還給自己套了個正義的表象,堪稱無恥又蠢笨。
嗬,如果正義是如此,那他恐怕永遠都做不了正義之人了。
黎望有些想見狄青,事實上等入夜之後,他也真的去見了狄青。
原本大理寺審訊過後,狄青應該被關入大理寺牢房,但他身份特殊,在三位主審官的一致決定下,還是由禁軍看守,原禁足於將軍府內。
如此,倒也讓黎望更容易行事。
而且相較於上次空手過來,這次黎望不僅帶了酒,還親自準備了下酒菜。
當然在開飯之前,黎望先將狄娘娘交托的信件送達,待狄青看過信件燒毀後,他才伸手布菜。
“這香味,一聞便知是黎兄的手藝,今日倒是為兄有口福了。”
狄青說罷,便舉筷子吃菜,他本該是個很愛喝酒的人,今日卻半滴都不碰,隻舉著筷子吃菜,嘴裡說著好吃,但臉上卻沒有任何進食的快樂。
“狄兄,你是第一個吃我做的菜,卻嘗不出美味的人。”黎望忽然開口。
狄青剛要反駁,卻聽得人繼續道:“如果不想吃,可以不用勉強,其實今日我不該來,可我卻控製不住自己。”
為什麼呢?
早先進京時,他絲毫不以仕途為目標,人生得過且過,反正他病弱之軀,又出身富貴,如果想要浪蕩度日,實在不是一件難事。
後來結識了五爺和展昭,也看到了開封府的兢兢業業,他漸漸地被這種熱血所感染,他本有能力,也可以做些什麼,於是思慮再三,他主動跟老頭子提了入仕的事情。
於是這些日子,他難得沒有抱怨國子監的課業繁重,甚至還非常配合。
大宋是個對文人非常友好的朝代,黎望也覺得自己可以一展所圖,甚至覺得憑自己的那點小聰明,可以在朝堂上有所作為。
直到現在,黎望都這麼覺得。但是如今,他不僅看到了繁花似錦的錦途,也看到了彆人……布滿荊棘的路。
狄青的才乾,擱其他任何一個朝代,絕不至在這般年紀受如此攻訐。
這計謀潦草又粗糙,但凡有個腦子,都能看出來蹊蹺,為什麼那麼多人裝作沒看見?黎望理解,卻又完全不理解。
“既是不該來,為何又來了?”狄青竟好脾氣地反問。
黎望卻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甚至如果不是他刻意收斂,此刻恐怕已經罵開了,他本就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人:“不怨嗎?”
明明忠君為國,卻被人懷疑,明明恪儘職守,卻因過於優秀受人猜度,明明知道是坑,為什麼還要往裡麵跳?
趙傳死在將軍府,以狄青的能力,未嘗不能將此事掩蓋過去,為什麼要這麼直白白地應對?是真的太相信官家,還是……
教科書裡,狄青隻是個冷冰冰已經死去的宋朝名將,而現在,這個人坐在他的麵前,背脊挺直,身體是熱的,血也是熱的。
“黎兄,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留著這個刺配嗎?”狄青伸手摸了摸臉上的凹凸,這是他與人爭鬥,被判監牢時留下的,“官家曾召見我,見我臉上有刺配,便提議用藥水洗去這枚刺配,但我拒絕了,你可知道為什麼?”
唔,上輩子好像聽說過,但黎望不大記得了。
“我家父兄早亡,我常與村人逞凶鬥惡,一日竟將人打得腿骨骨折,縣令大人判我刺配充軍五年,姑母原要替我斡旋,但我拒絕了,男子漢大丈夫,該為自己做下的過錯負責。”
……完全看不出來,狄青居然當過街頭混混。
“黎兄你身體羸弱,恐怕未到過邊關,倘若你去過,便會知道邊關的軍中,有很多像我這樣臉上刺配之人,他們大多犯了事,卻犯的並不大,可因為刺配,即便刑期已滿,也少能有走正途之人。”
“我當時看到他們那個模樣,就仿佛看到了以後的自己,我不甘心,那時候我就告訴你,狄青,你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做給所有人看,即便你刺配發配邊疆,也能夠做成彆人在京中也做不到的事情。”
黎望忍不住喟歎:“你做到了。”
“不錯,我做到了,但此刻的我,已沒有當初的執念。”狄青忍不住又摸了摸刺配,忽然歎了一口氣,“我留著它,是想告訴邊疆的戰士們,我們守衛邊疆,不論是征召而來,還是充軍而來,隻要一心向好,就能從泥潭裡掙紮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