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聽孟靜遠說過的,都以為齊涉江是個海青。
齊涉江半晌才勉強打起精神答道:“能不做江湖藝人,才是最好的。”
他正因孟老爺子那句“我越看你,就越像師哥”而煎熬,恨不得立刻告訴師弟自己的來曆,卻因眼下不便開口,也不知如何開口。這樣駭人聽聞的事,如何使人接受?
“是啊……我們那輩兒,乾這行太苦了!師哥起初,也許隻是不想讓自己會的那些滅絕吧,難怪糊弄過去,連師承也未告訴你。”孟老爺子想,正是步步陰差陽錯,才叫傑西和孟靜遠都結識了,卻始終不知道真相。
齊涉江從藝多年,靠相聲吃飯,甚至來到這個時空後,他因為相聲才產生了好好生活的興趣。可是,他說出這句話,仍是不假的。
無論是他,還是小印月,或者那些唱鼓曲的,耍雜技的,各種江湖藝人,也許喜歡自己的手藝,秉持著藝德,卻不得不說,在舊社會過得太難了。
“咳咳!咳!”孟老爺子忽然劇烈咳嗽了起來。
齊涉江一下站了起來,緊張地看著他。
“老爺子這是情緒起伏太大了,雖說是好事,但傷身體。”醫生輕聲道,“今天還是提前回去吧,我給開點藥,實在不宜再受驚了。”
孟老爺子笑了一下,五味雜陳,“理兒是這麼個理兒,可聽到師哥的消息,也忍不住。得,我回去休息。隻是……”他望著齊涉江,“傑西,你一定要上家裡來,從今天起,你跟咱家人是一樣的。我啊,還要和你多聊。”
醫生輕聲道:“這我也得說好,齊先生陪陪老人家說話可以,但不要引得老人家再激動了,剛才我瞧著,都差點喘不上氣了。”
孟靜遠聽罷連忙勸道:“爺爺,按傑西說的,師爺是大難不死後壽終正寢,雖在異鄉無子女,卻有他這麼個傳人,年年香火不斷,您也不必太傷心了。”
洛霞也道:“嗯,老爺子,當年誤會重重,陰差陽錯才誤了數十年,可今日你們相遇,不也是天定的緣分。”
聽罷,孟老爺子也想開了一點,歎息著道:“……嗯。這老天爺總算還有一點良心啊,讓我遇到了侄兒。”他又看向齊涉江,總算染上了幾分歡欣。
齊涉江呆呆道:“我一定多上家去,陪陪……師叔。”
張約在一旁站著,本來人人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看到齊涉江的表情,卻眉頭一皺,摁了摁齊涉江的肩膀。
齊涉江覺察到他手上的溫度,這才定了定神,回頭看他一眼,扯扯嘴角,和其他人一樣地笑了笑。
“那今天,我們還是先走了。”孟靜遠把孟老爺子扶起來,輕聲道,“回頭我再和傑西打電話,接你來家裡,認了門,以後自己來。”
自從老爺子身體不大好後,這個待遇,在曲藝界是沒幾個人有的,意思從此齊涉江就算孟家相聲的嫡係子弟了。
孟老爺子聽了,拍拍孟靜遠的手。
孟靜遠隻一下就明白,“我這嘴,應該叫傑西師叔才對。”
語氣絕不是調侃了,而是正經八百的。以前怎麼喊不管,現在齊涉江認了門戶,孟靜遠彆說大他十歲二十歲,就是大五十歲,照樣叫師叔。他再開明,卻不會在這兒亂了。
也可以想象,齊涉江的輩分如此陡然上升,曝光後相聲門會掀起如何的驚濤駭浪,甚至可能有更多人用齊涉江沒有正式擺知來說事。
畢竟齊涉江不是普通的海青腿兒歸了門戶,還是輩分一下躥到老高,孟家輩兒本來就大,如今和柳老都平輩,相聲門這一輩的也才多少啊。
林洋那種,算算見了得叫師爺!
這一下,就當了多少人的長輩,沒看他兩個弟子,都水漲船高,直接和孟靜遠一輩兒了嗎?彆人能樂意?
可是,孟靜遠也知道,就憑齊涉江是齊師爺唯一的傳人,爺爺非要認他,誰反對,為了老爺子的身體,他們孟家以及和孟家有關係的所有人,也會全力頂上。
齊涉江這個長輩,是當定了!
……
……
齊涉江送走孟老爺子一行人,他本想跟著一起去,可孟靜遠早說了,老爺子回去吃藥休息,他繼續工作,回頭再去便是。
齊涉江又能如何,輕飄飄往回走。
到此時,整個劇組上下都已經傳遍了剛才眾目睽睽一下發生的戲劇性事件,他走到哪裡,都有一群人盯著看。
有來媒體炒作,相聲門的人頻頻發言,不說全華夏人,反正娛樂圈的基本都知道齊涉江是相聲門的海青,也就是所謂的野路子。
之前炒得有多熱,現在這一幕就有多勁爆。
——嘖嘖,這下Jesse可爽了,什麼野路子,人家正得很,孟老爺子的師侄!
孟老爺子,如今相聲界輩分最大的老人了啊。
我天,這要公開出去後,得把以前叨叨他那些人的臉給抽成什麼樣?
沒看Jesse倆徒弟也懵了麼。
吃瓜群眾興奮得很。
可惜,齊涉江好像沒心情和他們聊天,轉眼還不見人影了,難道是偷著樂去了?
齊涉江幾乎聽不到外界聲音,糊裡糊塗走進了無人的化妝間。
“齊涉江?”下一刻,張約也推門進來了,將門關上。
他看著齊涉江不對,一直跟著,齊涉江好像一點也沒察覺他就在身後一樣。
到了這小空間,他甚至在齊涉江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哀痛。這莫名的傷心,和那天在唱《癡夢》時流露出來的極為相似。
張約的臉色變了變,又是如此,明明和師叔相認,雖然有讓人遺憾的舊事,但也算得上喜事,解開老人多年心結,還知道了自己的門戶。
再說膚淺一點,從前揪著他出身不放的人,也要閉嘴喊爺了。可是,他哪像是快樂的樣子。
“……你就像有自己的世界,總有自己再三隱忍的傷心。”
這句話就像一把小刀,把齊涉江的隱忍劃開一個小口子。
齊涉江忍耐許久,此時麵對張約這句話,卻再也繃不住了,也沒有必要。他騙得了彆人,張約卻早便從他的弦聲中聽到了他的內心。
他像脫力一般坐在地上,手肘抵膝蓋,撫著額頭先是笑,笑到眼淚盈眶,繼而止不住地大哭,像三兩歲的孩子一樣,似乎要哭出全心的委屈。
真正是,悲喜交加。
他竟不知這到底是老天的慈悲還是殘忍,既然讓故人重逢,卻要擦肩而過八十年光陰;縱然讓他們重逢,卻有百般糾結,不得相認,更不敢相認!
沒有一個人可以告訴他,接下來該怎麼做。
再相會得知師弟還在人世,然而垂垂老矣。他要顧及師弟的身體,還想不留遺憾。
試問,如何兩全?
初來時不覺,但慢慢的,生活讓他看到了時光的痕跡,慢慢的有些心酸。直到這一刻,齊涉江終於在這樣的衝擊下崩潰了,放聲大哭。
沒錯,他對夏一葦、齊廣陵,對這裡的親朋好友們產生了越來越濃的熟悉感與親切感,他在漸漸找到這個世界的記憶。
可是,如果他本來就屬於這裡,和這個身體一體,那為什麼又要讓他去百年前走一遭。隻是好教他不知身前夢何處,亦不知夢裡身何在嗎?
張約難受之極,蹲下來抱住齊涉江,將他的手撥開,又吻去他臉上的淚水。
這完全是衝動之下的動作,齊涉江哭得他心也抽痛,卻不知道能做什麼,頭腦一熱,就吻了上去。
他捧著齊涉江臉頰的動作很輕,就像捧著易碎的瓷器,吻下去甚至帶著鄭重。
齊涉江並沒有反抗,隻是任他吻到了腮邊。
齊涉江也沒有閉眼,近在咫尺,張約可以看到他微深的眼眶內,帶著紅痕的眼睛,被淚水打濕了的長睫毛,在微微顫動,像承載不起更多傷情。
他直勾勾看著張約,哽咽道:“我很難受。”
不知身前夢何處,不知夢裡身何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