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熬了一碗濃濃的麻沸湯, 想撬開牙關讓車羅風服下,車羅風卻臉色慘白,在北麵山林間受此重傷,拚著最後一口氣回到此地,已耗儘了近乎所有的體力。
項述二話不說, 拿碗仰頸, 將麻沸湯噙在口中, 低頭給他渡了進去。
陳星捏彎了縫線針出來,讓項述用燒酒洗過手,在旁協助, 沉聲道:“多虧同伴讓他用一個碗, 扣在肚子上以裝流腸。否則若斷了, 哪怕是神仙也救不回來了。把燈與鏡子全部挪過來。”
手下已驅走了帳內無關人等, 陳星先以燒酒為不省人事的車羅風清滌傷口, 去掉膿血與穢物,血越出越多, 車羅風的身體漸冰冷, 陳星又讓打下手的兩名柔然小夥子為他按住止血穴道, 紮針, 給車羅風止血。
“你救過受過這種傷的人。”項述見陳星輕車熟路,手法飛快,說道。
“沒有, ”陳星答道,“隻給熊縫過針。”
項述:“……”
陳星說:“開玩笑的, 彆緊張。”
陳星與項述的手都有點發抖,緣因車羅風出血實在太多,棉、紗不一會兒就被浸濕,項述的聲音十分不穩:“先前你給我吃過的藥呢?”
“沒有了,”陳星鎮定答道,“那是驅魔司中最後的一枚。”
項述深吸一口氣,陳星說:“你彆緊張。”
陳星能感覺到,這個叫車羅風的年輕人,對項述而言非常非常重要。陳星有把握為他療傷,卻對出血這點束手無策,隻怕他在縫好腹部之前,便因缺血而死。
但他不敢告訴項述,能否救回來實在沒有把握,隻能說七分靠他的醫術,三分還得靠這人的求生欲。
車羅風麵容蒼白,緊閉雙眼,仿佛陷入了一個漫長的夢境裡,看模樣與項述差不多歲數,卻有著柔然人的特征,嘴唇薄,睫毛長,顴骨高且五官輪廓分明,帶著倔強的意味,就像陳星在畫像上看到過的,戴著頭盔的柔然騎兵容貌。
他的手臂、肩背都很有力,腿長而腰健,可見是習武之人,隻能寄希望於他的體質能撐過去了。
陳星先是將他的腹部縫合近半,再俯身聽他的心跳,心跳已經非常慢了……
陳星深吸一口氣,手中亮起心燈,按在車羅風的胸膛前,低聲道:“車羅風,你的安答在等待你醒來,無論如何,一定要撐過去。”
項述呼吸急促,顫聲道:“車羅風!活下來!你答應過我,答應過述律空!”
陳星那心燈光芒注入車羅風心脈後,心跳稍穩了些許,然而出血又變得更多,陳星隻得馬上縫合。
“還有多久?”項述也感覺到車羅風快撐不住了,出血越來越多,已浸濕了兩人的衣服。
“快了。”陳星縫合的手不住抖,“將腸子塞回去,內臟自己會歸位長好的,注意不要打結了。”
兩人合力,讓車羅風腹部恢複原狀,陳星把所有的銀針全部紮進了車羅風的穴道,止血強心針術當真是使儘了陳星平生所學,這一刻實在是陳星自入師門後醫術的巔峰時刻。
最後一針縫完,上繃帶,敷藥,兩人已是身上、手上全是血。
“參湯,快!”陳星道。
接著,項述依法施為,給車羅風灌下備好的吊命參湯,陳星又把消炎解毒的草藥、止血生肌的藥膏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給車羅風敷了上去。
“呼——”
陳星筋疲力儘,說:“好了。”
項述抱著懷裡的車羅風,依舊臉色蒼白,稍稍鬆了口氣。
“希望他能順利醒來。”陳星聽了下車羅風的心跳,又試他鼻息,虛弱卻十分穩定,他出去洗過一身血,竟發現星鬥漫天,已是子夜時分。
項述打發人去歇下,眾人足足忙活了六個時辰,於是項述接下來的焦慮,變成了車羅風是否能醒轉。當夜陳星先簡單吃了東西,洗過一身血,換了衣服,替下項述。項述很快便整理完畢,開始守夜。
“你去歇著。”項述半抱著車羅風,說道。
陳星說:“把他上半身墊高點就行。”
項述卻堅持自己坐在毯子上,抱著車羅風半身,給他蓋了條毯子。陳星也不多說,疲憊不堪,沉沉睡去,一覺醒來,車羅風還沒有醒,而項述就這麼抱著他,過了一整夜。
翌日,大單於帳前閉門謝客,太陽升了又落,車羅風依舊沒有醒,就這麼熬過了一天一夜。
到得第二天夜半,陳星感覺到項述開始有點不太對了,上前跪坐在一旁,聽車羅風的心跳,試呼吸。
項述的雙眼有點走神,看了眼陳星。陳星看這情況,隻怕最壞的結果終將發生,車羅風短期之內不會醒來。
“沒關係,”項述低聲道,“不必安慰我。”
陳星說:“小時候,我爹告訴我,每個人的一生裡,什麼時候出生,什麼時候開口說話,什麼時候喜歡上第一個人,什麼時候成家立業、娶妻生子、與爹娘告彆,乃至離開人世,都是注定了的,隻是我們都不知道,才有不信命一說。”
“你自己相信嗎?”項述此刻的聲音裡,仿佛多了許多溫情,他伸出手,輕輕放在了車羅風的額頭上。
陳星沉默不語,最後歎了一聲。
他與車羅風雖素未謀麵,卻不由得隱隱有點羨慕他,若當真在此刻走完一生,仍有項述這名最好的兄弟陪伴著。隻不知三年之後,待他陳星死去的那一天,又有誰陪在他的身旁。
認真說起,陳星也談不上信不信,自打師父告訴他,自己活不過二十歲這件事以來,他便常常心存僥幸,總覺得萬一有錯呢?
雖說師父從未騙過他,對任何事的預言,也幾乎不出差池。陳星卻總覺得,我活得好好的,總不至於到得二十歲那天,說死就死了。難不成我走在路上,天上還掉下塊石頭把我砸死了嗎?
於是陳星的心情總是在“信又不信”的矛盾中不停徘徊,一方麵覺得自己時日無多,另一方麵,又暗暗有著朝老天爺挑釁的意圖。大不了我到了二十歲那天,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萬裡平原曠野,頭上頂個鍋,做好全副防備,從日出等到日落,一旦撐過去了,不就萬事大吉?
就在陳星心思複雜,想起身離開時,項述卻道:
“彆走,陪我一會兒罷。”
陳星心情十分沉重,隻得又坐下,明白到這個時候的他,也許需要有人陪著。
“謝謝你。”項述說。
陳星一笑置之,心想我把你從襄陽城的死牢中救出來,你沒說謝謝;反而為了車羅風的性命朝我道謝,可當真難得。
“醫者仁心,”陳星答道,“應該的。”
“車羅風自小與我一同長大,”項述說,“我是獨生子。我娘隻生了我一個,後來生病過世,我爹許多年來未再有子嗣,小時候,我常常羨慕鐵勒人家裡兄弟。車羅風四歲時被送到敕勒川,充當柔然人的質子,以借兵予柔然,救出他們在代國被滅後的族人。”
“車羅風說,我沒有兄弟,他就是我的兄弟。七歲那年,我離開敕勒川,北上追逐一隻受傷的牡鹿,遭到狼群圍攻。在荒原上被困了三天三夜,族人都以為我死了,隻有車羅風帶著他的護衛們,搜尋了整個荒原,隻為尋找我的下落。”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項述沉浸在回憶裡,喃喃道,“我們從小就約好了,身為安答,如果一方死去,另一方一定會為他報仇,你們漢人有結義兄弟一說,料想也是如此。”
項述看了陳星一眼,陳星有點黯然,努力笑笑,說:“其實我挺羨慕你的。”
項述不知宇文辛親手絞死了陳星父親之事,點了點頭,又道:“十歲時,柔然人終於回歸塞外,車羅風卻每年都會回來看我,年年如此,直到我爹重病那段時間。我接任大單於之位後,各族鬨得不可開交,是車羅風帶領柔然人,站在我這一邊協助我。”
“初任大單於時,我實在沒有精力再去照顧父親,是車羅風待我爹如生父,床前榻下伺候,我才騰得出手,收複雜胡。”項述說,“曾經這小子總鬨著,讓我帶他南下往漢人的地方去玩,聽說中原十分繁華。我實在無暇分身,才一拖再拖,早知道……”
“會好起來的。”陳星安慰道。
項述點了點頭。
“比我好多了,”陳星又道,“我的結義兄弟……算了,不提也罷。”
項述:“……”
陳星不太會安慰人,隻知道用“我比你更慘,你看?對比之下你也沒有這麼慘了”的簡單粗暴方式。
“你是個很好的漢人,”項述認真地說,“脾氣很好,心腸也好。初時我總將你的忍讓視作懦弱,現在看來,你並非如此。”
陳星有點疲憊地說:“隻是因為許多眼前的事,總得暫時放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項述歎了口氣,又道:“可我仍不明白,你為何會願意當驅魔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