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覲見(1 / 2)

定海浮生錄 非天夜翔 13216 字 7個月前

這句話實在太震撼了, 讓陳星很久都無法從這情緒中清醒過來。他的身體倒是恢複得很快,不到三天時間便行動自如,而臥床昏迷時,全賴項述的照顧,竟是並未瘦脫形。數日後, 與謝安、前來拜訪的謝道韞一同用飯時, 陳星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項述是不是也想像馮千鈞、肖山一般, 借怨氣來驅使不動如山?

但這等上古神兵,被怨氣煉化後,便將呈現出不同的效果, 譬如森羅萬象在史書記載中, 天地靈氣尚在時可禦萬物生長之力, 借用怨氣後於是成為了所過之地植被荒蕪枯萎的黑暗兵刃。

蒼穹一裂則傳說能召來行雷淨化邪穢, 到得肖山手裡, 已成了撕裂空間的神兵。

不動如山若歸入邪道,隻恐怕力量難製, 況且陳星總害怕操縱怨氣多了, 會對肖山與馮千鈞造成內心的影響, 如果有選擇, 他絕不想項述身為護法武神卻怨氣纏身,靠這股黑暗的法力來與屍亥對峙。

陳星總忍不住偷看項述,從前他就覺得項述很好看, 現在感覺項述比以前更英俊了,若說以前看項述, 隻是覺得賞心悅目,現在再看他,心裡卻總有股酸酸的滋味,想與他說話,奈何項述總是那麼拒人千裡之外的表情,再靠近點罷,又傷了陳星的自尊。恨不得咬牙切齒,又愛又恨地氣他一通。

“找到地圖所描述的位置了?”項述忽然朝謝安問。

謝安冷不防被一問,差點嗆著,說:“其中一張,有人說,也許是在洛陽龍門山,但未能確認,我已派出門客,先行前去核對,以免你們白跑一趟。”

謝道韞說:“如今長江南北,局勢緊張,陳星你又剛痊愈,半年內,儘量不要奔波。”

項述思考片刻,說:“改天我去南屏山走一趟。”

陳星想起第二張圖,主動道:“我和你一起去罷。”

謝安又說:“你們在會稽出手屠龍一事,已驚動了整個江南。那龍後來如何了?”

“逃了。”肖山答道。

在陳星昏迷的這三個月中發生了許多事,首先東哲錢莊幾乎全垮了,其中部分產業被好不容易找到機會的晉帝趕緊吞掉,接著更被馮千鈞的西豐錢莊擠壓。背後所支持的王家則純屬無妄之災,多方奔走後,總算保留下一部分,將產業暫時轉移到吳郡,短期內再無法與西豐較勁了。

陳星心中忐忑,終於問出了那個問題:“林大人他……”

那名送信的信使,於半途中死在屍亥一夥人手裡,現在看來,臨死前竟是無論如何拷問,都對調查結果守口如瓶。

謝安安慰道:“以殉職論。林庸未曾婚娶,秣陵人士,少小有才學……”

陳星聽到這話時,不由得難過起來,項述眉頭深鎖,待要說句什麼,卻欲言又止,所幸謝道韞接下來的話,讓陳星好受了些許。

“林庸父母、妹妹半年前皆染疫在床,”謝道韞淡淡道,“拜你們所賜,終於好轉,想必這也是他生前的最大心願罷。”

這是唯一能給陳星的一點安慰。

“那吳大人與鄭綸呢?”

項述開口道:“他們受了傷,所幸並無大礙,臥床將養了兩個月,便已好轉。”

陳星鬆了口氣,最後一刻,他親眼看見吳騏與鄭綸兩名文人出身的朝廷命官為了保護他,擋在魃王麵前。朝廷命官受如此重傷,後果自然非同小可,何況吳騏還是郡太守。

消息傳回後,晉廷上下對驅魔師再現人間,則熱議了足足半個月,司馬曜更派出兵士,四處搜尋那青蛟的下落,隻是一無所獲,遂也漸漸地淡了。不多時,北方傳來消息,在王子夜的一力促成之下,苻堅正大舉征兵,預備來年便揮軍南下,攻破建康。

這下晉廷上下頓時全部緊張起來,謝安亦忙得不可開交,朝臣抱著僥幸心態,一邊觀望,一邊又派出斥候,前往關中打聽消息,朝野之中傳得沸沸揚揚。

“我現在覺得,屍亥的身份很有可能就是王子夜,”陳星忽然說,“萬靈陣的法寶,現在被我們收走,陣法想必也布不成了,弄出來的魃王更被搞掉了一大半。他一定會另想辦法,攛掇苻堅開戰,才能死人,死了人,才有怨氣。”

說著陳星總是忍不住瞥項述,兩人目光一觸,陳星發現項述也在注視他,兩人眼光便不自然地彆開。

謝安道:“苻堅身邊,有這等裝神弄鬼的人,倒是不奇怪,隻是想確認他的身份,實屬不易。現在長安防漢人防得鐵桶一般,連斥候也打聽不到多少消息,我更怕的是,他會組織起你們說的那種‘魃兵’,渡江打過來,那可就糟了。”

國難臨頭,謝安展現了他的儘忠職守,這些天裡所想無非就是打仗之事,想要一舉儘殲秦軍,收複長安洛陽?不可能,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隻要能暫時退了對方大軍就又可苟活一時。怕就怕南下的軍隊全是這等活死人,而且還會傳染,大晉的兵士定將不戰而潰。

“苻堅應當還不至於這麼失心瘋,”陳星說,“我親眼看見他消滅了幾十萬的魃,如果反過來,為了南征居然會拿魃當軍隊,那就太……太……”陳星也不知道如何形容了。

謝安點點頭,說:“關鍵現在很難把你們送到洛陽去。”

謝道韞忽然說了一句:“聽說朝廷正在準備出使洛陽?王大人提議興許可從慕容衝處著手,鮮卑人也不想南征,王子夜若與慕容家主張不同,敵人的敵人,自然是可以談談條件的。”

陳星心中一動,但慕容衝一開始便認定了項述殺他姐姐,就怕行不通。

“慕容衝是個講道理的人嗎?”陳星朝項述問。

項述:“我和他不熟,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看對誰吧,”謝道韞想了想,說,“我曾聽聞慕容衝的一些事跡,隻能說是個,嗯……聰明又薄情的……性情中人。”

陳星於是有點驚訝,問:“你們居然還會討論慕容衝?”

“對於長得漂亮的男人,”謝道韞說,“坊間總會有些傳聞,女孩子們也喜好評點美男,對不,大單於?”

項述:“……”

陳星忙擺手,見謝道韞當真是不客氣。謝安思考片刻,又道:“這就要看陛下怎麼決定了,不過小師弟若願意進宮一晤,倒是有這個機會……嗯……陛下吵著要見驅魔師們,也有好些時日了,上回還提出來看一看,都到你們房間門口了,不想被道韞趕了出去……”

“小叔!”謝道韞道。

“你居然還敢趕皇帝?”陳星驚訝道。

謝道韞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項述卻道:“你們去罷,我不去,我去赤壁。”

陳星說:“項述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項述:“……”

謝道韞嗔道:“十天後就是秋社,江南滿地都忙著過節,待過完節後再去不遲,你現在出門,舟船水路,都沒載客。過完節再忙活,就差這幾天?”

項述隻得作罷,陳星忽想起社日來,這可有太多年沒過了,從前在北方時,社日分春、秋二社,乃是立春與立秋後的第五個戌日。

春社大多在二月初二前後,北方亦稱“龍抬頭”,秋社則多在八月中旬,與胡人的暮秋節相似,祭祀上天與社稷、土地,感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到得這一天,朝廷還須備三牲,國君出麵祭天。百姓則家家戶戶預備花、果、社飯祭祀,白日間係紅繩於樹,夜時同遊,起燈,賞月行令飲酒。

這規矩最初來自中原,一年秋閒時,老百姓不再忙碌,便燃起社火聽戲,青年男女亦在田火間互相認識,有意者便可說親聯姻。當年陳星還小時,父親便帶著他與宇文辛,到晉陽城府去喝酒吃社飯,讓兩個小孩兒在珠簾後聽戲,還有糯米團、糖、社糕等零食吃,讓陳星的印象相當深刻。

衣冠南渡後,北方亂上了好一陣子,漢人的節日已漸不再過,胡人連上元節都不過,隻過暮秋、除夕兩節,南方卻依舊保留了許多中原習俗,讓陳星十分親切。

數日後,陳星身體完全恢複,每天就在家中教肖山讀書寫字說話,太初宮中又派人出來探望,謝安知道再推不過了,於是提前讓人為陳星等人重新做了衣服,在秋社前一日,晉廷上下開始放假時,帶著陳星等人進宮覲見晉帝司馬曜。

陳星家中數世讀書人,更清楚知道數十年前的永嘉之亂,司馬家自己須得背上很大一部分責任。司馬曜則看在陳星是謝安小師弟的身份上,客客氣氣,於是陳星對帝王倒是不如何敬畏。

項述則更曾是北方大單於,連苻堅都要懼他三分的角色,何曾會對漢人皇帝客氣?

馮千鈞則出身於本地寒門大族,雖族中子弟未有居高官厚祿者,卻在財帛所積下,多有讀書人。馮家一躍成為像王、謝家這等名門望族,隻等機會而已,自然也是司馬曜籠絡的對象。

唯獨肖山第一次去見漢人的皇帝,充滿了好奇。陳星覺得最容易不受控製的就是他了,忙說道:“你好歹也是呼韓邪單於與昭君的後代,見了我們的皇帝,不用跪的,當尋常人認識就好了,也彆添亂,否則下回就不帶你出門做客了。”

肖山點點頭,這小子個頭猛躥,離開卡羅刹後,已長到陳星肩膀高了,也不再讓抱了,就是瘦,帶著些許少年人的單薄之意。

於江南一地奔波日久,陳星已有許久沒過過這等悠閒日子了,想當年與項述上長安時,還有閒情逸致先做衣服泡澡,再去走親訪友的。於建康落腳後竟是兩身衣服穿了好幾個月,如今重新做了身衣服,布料與裁剪陳星特地挑過,武袍以素白、金白為主,雖是晉漢服飾,卻帶著少許中原人改良後的剪裁風格。

四人武袍雖有區彆,卻在很小的細節上保留了相似之處,猶如驅魔司的製式官服般,這也是陳星的一個小願望。就趁著自己還在時,把這當成重建後的驅魔司吧,哪怕萬法尚未複生,驅魔師的傳說亦消失已久,但至少在當下,他們卻是真實活著的。

給肖山打扮過後,已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樣,馮千鈞換上後,更像江南一地的公子哥,就差給他一把折扇了。

其餘人還好,唯獨項述換了身衣服,頓時光彩照人,一路進宮時,宮人紛紛盯著四名驅魔師,被看得最多的,就是項述。陳星也覺項述就像搖身一變,忽然又恢複了草原上那華麗的大單於尊容。

隻是比起當初張揚猖狂的氣勢,如今的項述已變得更內斂,仿佛將所有的鋒芒收了回去,一雙明亮的眸子則依舊藏著隱隱的陰沉與某種審視一切、不受天下法則所拘的霸道感。

“好看哦。”陳星酸溜溜道。

項述看了眼陳星,不作聲,隻有陳星每次半是嫉妒、半是豔羨地誇獎他時,項述的眼神才會變得稍微柔和一點。

謝安將四人帶到太初宮外,說:“小師弟,我先去核對明日陛下祭天事宜,你們在此處稍作等候,陛下極好說話,大可不必拘束。”

陳星說:“放心罷,不會拘束的。”心想你是沒看見那天項述在長安闖皇宮。今天規規矩矩站外頭等,已經是給足晉人麵子了。

謝安走了,於是太初宮前唯剩四名驅魔師,馮千鈞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說:“托你的福,回江南後,大哥還是頭一次麵聖呢。”

陳星笑道:“我怎麼總覺得你像是有什麼要求?”

馮千鈞欲言又止,那神色被陳星看出來了,但話到嘴邊,卻收了回去。四人一時無話,數日前陳星與項述一場對話後,兩人之間便仿佛有點僵,陳星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們之間暗流洶湧的,奈何開口時,一應對答卻十分正常。

“項述?”陳星試探著問道。

項述:“?”

陳星本想開個玩笑,讓他進去不要突然大殺四方,卻生怕又說錯了話,引他不快,思忖片刻後,忽然有太監過來,捧著一個匣子,朝項述打開,說:“這是禦賜的花兒,予各位驅魔師,先請彆上,今日在宮中,各位可隨意通行。”

馮千鈞說:“陛下總是這麼有雅興。”

匣內裝了四朵秋海棠,馮千鈞大致知道宮裡規矩,便拿起一朵彆上,陳星見狀也給自己與肖山彆在衣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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