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登山(1 / 2)

定海浮生錄 非天夜翔 14213 字 7個月前

翌日, 項述做足了出門的準備,看陳星那模樣,卻也換了身衣服,明顯要與他一起去。

“昨夜沒睡好?”項述說。

那話是問陳星的,謝安卻接了過去, 一臉睡眼惺忪, 答道:“難得即日起不必去上朝, 本該好好睡一覺才是,孰料昨天半夜兩隻鳥兒吵個沒完,便輾轉反側, 不得入眠, 拖到快天亮時才合眼。”

陳星嘴角抽搐道:“哦?有鳥兒?我怎麼沒聽見。”

謝安道:“是啊, 一隻從西邊飛過去, 另一隻又從東邊飛出去, 你追我趕的……先是這麼飛著,又是這麼飛……”說著還比畫了下手勢, 又道:“西邊這隻忽然又不動了, 就知道在我耳邊叫, 你們說, 奇怪不奇怪?”

項述:“……”

陳星:“???”

“走了。”項述說。

“我跟你一起去。”陳星起身道。

“哎哎!”謝安馬上笑道,“彆著急,帶上我!彆想扔下我!”

陳星說:“你自己走了, 不在我身邊,待會兒屍亥來了又把我抓去怎麼辦?”

謝安道:“對了, 萬一敵人來了,我這老骨頭可打不過。”

“陳星!你們要去哪兒?”肖山說,“我也去!”

陳星隻好把肖山也一起帶上,項述本想輕騎疾馬,快去快回,孰料謝安卻仿佛秋遊一般,備好馬車,又讓人去通知馮千鈞。接著馮千鈞帶上了顧青,而謝道韞恰好來找顧青,於是最後變成了驅魔司中浩浩蕩蕩,外加兩名大夫,一大夥人離開建康,名為公乾,實則到南屏山吃香喝辣,秋高氣爽,放風箏去了。

赤壁古稱蒲圻,山巒綿延不斷,如天地龍脈,赤壁山、南屏山、金鑾山三峰相接。

白雲皚皚,峰巒聳立,麵朝大江與萬裡洪湖。高曠秋日之中,數山上楓紅如火,疊著金黃色的銀杏樹,又有榆、桑、梧桐樹點綴其中,一層壓著一層,引連數裡,映著洪湖碧藍湖水,山中又有一瀑布如白練飛下。

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猶如赭、朱、丹、蒼等繽紛礦色在山水之中化開,當真是鬼斧神工、天地造化的人間美景。

武昌郡守得知謝安前來,父母官忙派出船隻,聽憑謝安差遣,數艘小船泊在山下湖中,謝安隻不欲人打擾,棄馬步行登上南屏山。走到半山腰時,陳星掏出項述所摹張留手書,對照麵前三山,山下一大湖,從這個角度看去,確實是南屏山。

項述說:“七星壇在何處?”

謝安說:“就在半山腰,麵朝洪湖的橫崖上,來,我帶你們去看看。”

午後時分,煙雨蒙蒙,謝安少時走遍名川大山,記憶極佳,上得南屏山時,更是輕車熟路,手持一把紙傘,走得飛快,幾下一轉便走在前頭,陳星反而拉著袍襟,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頭,追不上謝安。

謝道韞原本與肖山走在一起,看了眼,叫了幾聲,便主動停下來等陳星。

“你倒是和肖山玩得來。”陳星笑道。

在陳星臥床那段時間裡謝道韞經常來為他看診,一來二去,與肖山熟了,那天進宮見司馬曜時,謝道韞還約肖山比試了一番。

“你的小兄弟每天擔心你擔心得不行,”謝道韞說,“你這人怎麼總是這麼沒心沒肺的?”

“我又哪裡沒心沒肺啦?”陳星莫名其妙道。

謝道韞嗤了一聲,不再接話,陳星懷疑地看著謝道韞,說:“你該不會是對我乾兒子有什麼想法?”

“驅魔師,你腦子裡除了這些,還有沒有彆的?”謝道韞頓時就生氣了。

謝道韞總與肖山在一處,像個大姐姐般,這對組合讓陳星相當意外。

陳星當然知道肖山會很快長大,甚至再過幾年,也許還會找到一位意中人。按晉國習俗,十四便可說親,匈奴人則還更早些。可在陳星心裡,肖山實在太小了,雖然這大半年裡長高了不少,卻終究隻有十二歲。

仔細想來,謝道韞所謂“沒心沒肺”,陳星也承認,他希望肖山能快點成長,至少彆太過依戀他,至少不能像依戀陸影般依戀自己。否則總像個長不大的小孩般,過得幾年自己不在了,肖山又要如何獨立為人?於是他不像還在哈拉和林時,將肖山當作孩童看待,而是把他視作與自己一樣的大人,教他讀書寫字,卻避免過多地表露出情感。

更讓他多交朋友,與其他人多打交道,避免肖山的世界裡,隻有他陳星一個人。

陳星覺得肖山什麼都懂,事實上肖山也明白,在會稽再度相逢後,陳星花了很大一番力氣朝他道歉,並不顧肖山似懂非懂的表情,解釋了自己的想法。從此肖山便約略體會到了陳星那親而不近的感情,明白陳星在催促他長大,希望他終有一天,能獨當一麵。

陳星一臉茫然,本想問你是不要搶肖山過去,當他乾媽,謝道韞一語出,兩人卻忽然尷尬起來。

“我沒什麼想法!”謝道韞說,“我想拜他當我師父!”

“哦哦。”陳星擦了把冷汗,忙不迭點頭,抬手道,“我完全沒意見,他答應嗎?”

陳星見肖山也挺喜歡謝道韞,謝道韞居然還想找師父學武,不過一想也是,謝道韞顯然學過少許武技,謝家多半不允許她舞刀弄槍的,唯獨謝安看得還開點。項述沒那閒工夫去教她,馮千鈞總不好與未婚妻的好閨蜜對打,於是謝道韞就隻能找肖山了。

謝道韞說:“肖師父說,他要和你商量,明白了?”

陳星點了點頭,這時候,項述仿佛有意地落後少許,在聽兩人說話,謝道韞便不吭聲了,走到前麵去。

“你們先走,在前頭等我,”陳星倚著一棵樹道,“我歇會兒。”

“讓你彆跟著出來。”項述不耐煩道。

陳星大病初愈,本來就虛弱,心脈受損後,爬山便直喘氣。眾人看著陳星,肖山欲言又止,馮千鈞卻動動肖山,讓他走到前麵去,說:“那我與肖山去前頭探路了。”

陳星擦了把汗,勉強笑了笑,項述等了一會兒,終於道:“算了算了,背你罷。”

“不用,”陳星說,“我可以的……謝師兄這體力,怎麼這麼好。”

項述也不勉強陳星,不多時,眾人都走到前頭去了,剩下項述跟在陳星身邊,陳星一路上去時偶爾打滑,山中雲霧繚繞,細雨一陣接一陣,陳星與項述的外袍不片刻便被浸濕。

陳星道:“我還記得你帶我爬卡羅刹的時候,總是這麼不耐煩,就不能等等麼?”

項述深吸一口氣,正想責備陳星,陳星卻十分鬱悶,說:“行吧,我……我還是回建康去,不拖你們後腿了。我就知道你要生氣。”

說著陳星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今天出來,我就一直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又把你惹得不高興了。對不起,我回去了。”

陳星自從感覺到自己有點喜歡……不,是很喜歡項述之後,總是會忍不住把他對自己的態度加以各種解讀,也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揶揄他、亂開他的玩笑了。項述似乎也察覺到兩人相處時,陳星的這種謹慎感,但不知為什麼,他偶爾就會不受控製地發火,但凡他想控製陳星,陳星卻現出一副無所謂也不合作的模樣的時候,這種煩躁的情緒就會在項述心裡不斷堆積,最後找個由頭,把陳星教訓一頓。

這次項述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卻是伸出手,牽住了他的手,帶著他在山路上,慢慢地走著。

細雨紛飛,那一刻陳星心臟狂跳,跟在項述身後,不自覺地動了下手指,項述卻毫不猶豫地握緊了他的手,收緊了手掌。

陳星抬眼望向項述的側顏,發現自己就像從來沒了解過他,總覺得項述有時很容易生氣,有時卻很溫柔,溫柔得甚至有點不像他。

但無論如何,陳星覺得自己已經是這世上的人,最了解他的一個了,畢竟凡事都要看相比之下。

項述打量陳星,似乎有話想解釋,陳星便搖了下他的手,意思是沒什麼。

項述終於服軟了,主動道:“有時我總覺得,會有種沒來由的煩躁,是種戾氣罷?”

“戾氣?”陳星隻覺得好笑。

項述隨口答道:“有股不受控製的力量,悶在心裡,在四處找出口,想宣泄出來。”說著,項述仿佛在這一刻沒來由地想起了許多事,說道:“有時我也想好好說話,就是不知為何,碰上你總是沒耐性……算了。”

陳星心想你又不是單對我,對每個人都沒耐性,甚至連話也懶得說,反而對我還算好的了。

也許這也是項述武藝高強的原因之一吧,陳星總覺得項述的武技有種瘋狂感,那種近乎溢出的、不受控製的強大,興許也與他內心的那種極力自抑有關。大部分時候項述是清醒而理智的,清醒得讓陳星甚至有點驚訝。但往往在兩人獨處時,項述這煩躁的一麵又會不經意地展現出來,總讓陳星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了什麼話。

“我想你來,”項述索性說,“是,我想你一起來。”

陳星聽到這話,頓時笑了起來,刹那心裡的雲霾一掃而空,那笑容充滿了少年的幸福感,卻隻能答道:“哦,嗯。”

項述說:“南方的山水確實好看,走吧。”

陳星心情於是變得燦爛了起來,項述卻已鬆開手,讓他自己走,到得山路拐角處,回頭心思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萬法複生之後,”項述換了個話題,問,“你有什麼打算?”

陳星被問到時,頗有點意外,不知道項述怎麼想到的,便答道:“在建康找個地方住下?過過日子吧。”

穿過山麓,雲霧散儘,兩人來到高崖前,並肩而立,麵朝南屏山下的洪湖。

“不是打算走遍神州大地的山河嗎?改變主意了?”

陳星意識到,也許是因為今天來南屏山,令項述忽有所感,才想起了在船上時,說過的話。

“忘了,”陳星笑道,“對,你提醒我來著。”

陳星沒事時偶爾會算下時間,剩下兩年了,前路比他計劃的更難走,所花的時間也更長,乃至他已快沒了彆的念想,能解決屍亥就已謝天謝地了,估計到時已沒空遊山玩水,不如找個安靜的地方住段時間,是以被問到時,便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但這點不合理,馬上就引起了項述的懷疑,令他疑惑地端詳陳星。陳星被他看得有點心虛,不自然地彆過目光,反問道:“你呢?想回北方?”

項述在高崖前長身而立,漫不經心地說:“想行萬裡路,你走得動?”

陳星笑了起來,說:“所以呢?你願意陪我?隻怕路上又要挨你的罵。”

雲霧再次溫柔地掩來,彌漫過高崖,項述在那霧裡說了句:“可以。”便轉身離去,走向山頂。陳星驚了,我聽見了什麼?

“啊?”陳星道,“你剛才說什麼?項述,等等我!”

陳星連忙轉身,卻險些一腳踏空,項述早有預料,在霧氣裡看也不看,抓住了陳星的手。陳星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剛才差點又摔跤了,山路陡峭,在這裡滑一下得順坡滾下去。

項述打量陳星,說道:“不跟著你,隻怕你連長江都過不去。”

陳星訕訕一笑。

到得南屏山側峰高處,七星壇屹立於半山腰高台上,現出全貌,陽光再度灑了下來,肖山正在樹下與謝道韞喂一隻鬆鼠,馮千鈞牽著顧青的手,兩人在旁看著。

七星壇曾是諸葛亮借東風的道場,赤壁之戰後,晉人為憑吊那場曠古絕今的大戰,運來磚石,重新修葺了台麵。而待得衣冠南渡,已很少人來過了。

謝安手持折扇,站在七星壇側,與馮千鈞隨口|交談,不禁道:“今歲我便朝陛下提過幾次,希望他能到此地來走一趟。”

馮千鈞說:“要爬上這山,估計那禿頭得累得夠嗆了。”

謝安笑道:“若有所獲,還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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