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夜若死了,”項述沉聲道,“我們在江南碰上的那怪物是什麼?”
刹那慕容衝感覺到了危險,喃喃道:“他沒死?”
一個月前江南歲祭發生了這麼大的異變,瞬間傳遍了大江南北,慕容衝竟是現在還不知道,想必確實被軟禁在了宮中,得不到外界的所有消息。
“怎麼辦?”拓跋焱倒是老實,朝慕容衝問道。
陳星沒有回答,隻祭起心燈,按在了拓跋焱的額頭上。
拓跋焱原本按著手臂,不讓陳星看他的傷口,沒想到陳星卻直接以心燈注入了他的心脈,頓時十分痛苦。
與車羅風臨死前……或者說被轉化為魃時的情況很像。陳星幾乎可以確認,拓跋焱被王子夜下了魔神血,隻是也許他混合了其他的藥物,來抑製魔神血的發作時間,導致他足足過了一年多,迄今還未被轉化。
拓跋焱苦忍著心燈對經脈中魔神血的克製作用,額上現出汗水,慕容衝看見心燈,便知找對了人,問道:“他怎麼樣?”
“你會好起來的。”陳星朝拓跋焱說。
拓跋焱喘息片刻,閉上雙眼,心燈一撤,頓時昏了過去。
陳星放他躺平,朝眾人說了實話:“他的體內,生機正在與魔神血互相搏鬥,所幸劑量不高,說不定能活下來。這些日子裡,儘量讓他靜養,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活著也是受苦,”慕容衝倒是看得開,他所在意的人一個接一個,父母、姐姐、堂兄弟、親人們,幾乎在這亂世之中全死光了,有些死在了秦人手裡,有些則死在了漢人的手中,“死了也算解脫,他讓我帶他到洛陽,便是為的有朝一日,萬一自己不受控製成了魃,想我親手殺了他,不願被苻堅驅策。”
項述難得地讚同了一次慕容衝,走到一旁坐了下來:“說得對。”
項述的家人、安答,曾經在意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在這點上,他與慕容衝仿佛能夠互相理解。
馮千鈞沉默不語,對他而言也是。
陳星就更不用說了。
謝安於是道:“這麼說來,愚見是,大夥兒想必是站在同一邊的了。”
慕容衝說:“不錯,你是謝安石吧?”
謝安欣然一笑,不僅沒有否認,反而大方點頭,說道:“後生可畏。”
慕容衝沉聲道:“你身為一國重臣,涉入如此險境,我若在洛陽扣下你,當作人質,你有沒有想過會造成什麼後果?”
“江南子弟千餘年來自強不息,”謝安笑道,“從不因某個人的力量,換句話說,哪怕陛下駕崩,我們也一樣與苻堅打仗。可是慕容大人,你再想想北方局麵,苻堅若是一夜沒了,會是什麼後果?這就是咱們兩邊的區彆。”
一時所有人都不說話了,謝安語氣雖輕,所言卻極有分量,在苻堅即將大軍壓境的現如今,反而透露出強大的信心。
“我們還是來仔細商量商量,”謝安說,“怎麼破去王子夜的計劃罷,畢竟此事是我們陛下最關心的,先解決掉他的魃軍,方能公平一戰定勝負。”
慕容衝說:“我以為你們當真是衝著議和來的。”
“能議和是最好,”謝安哂道,“人有天命在身,神州也有,此事不能強求。”
慕容衝長歎一聲,苻堅開戰在即,先前對王子夜言聽計從,如今王子夜竟未死,想必很快就會回到長安,局勢隻會更危險。
慕容衝沉吟良久,說道:“是,姐姐既已身亡,我想讓她歸於塵土,不再被王子夜利用,再除掉他與那夥魃軍,為姐姐複仇。”
項述又冷漠地道:“順便朝苻堅開戰,複你的大燕國?”
慕容衝望向項述,短短瞬間,雙方心下了然,項述懷疑慕容衝的真正目的是接管魃軍權當助力,攻打秦軍。慕容衝若不明確表態,想必雙方永遠無法達成和解。
“你把我當什麼了?”慕容衝說。
項述隨口道:“行,記得你說過這句話。”
慕容衝朝謝安問道:“你們有多少人?”
謝安攤手,笑道:“一行不到二十人。”
慕容衝:“……”
慕容衝問的是謝安能代表司馬曜,提供多少兵力,謝安卻不想正麵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馮千鈞說:“算上我吧,馮家豢養的門客重新召集後,能有三千兵馬。”
項述說:“慕容衝,你呢?先說說,你又能提供什麼?”
慕容衝現在被困於深宮,孑然一身,焦躁地踱了幾步,答道:“平陽還駐紮著我的銀騎衛,尚有兩萬人能調用,但一旦調動,就是破釜沉舟之策,苻堅不會放過我,我慕容家被留在長安充當人質的子弟,一定會慘遭屠殺。”
謝安想了想,說:“隻要順利鏟去王子夜,讓苻堅恢複清醒,我想就不會有這個問題。鋤奸扶秦,天王還須感謝你。”
“談何容易?”慕容衝陰冷地說,“他現在已似變了個人,最後的一點點人性亦喪失殆儘……”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謝安笑道,“我們有心燈,自當幫助天王恢複清醒。”
陳星本想說心燈不是這麼用的,卻被項述認真的眼神阻止了,忽然察覺到在場的所有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算盤。若成功除去了王子夜,困住苻堅,江南絕對不會這麼容易就放他回長安,否則不就是給自己找麻煩麼?
慕容衝自然也知道,謝安不過是想促使他達成聯盟。
“馮家有三千人,”慕容衝轉向項述,說,“你們呢?述律空,你已不再是大單於了。”
項述隨口答道:“我隻有我自己。”
謝安馬上說:“我們還有驅魔師,他有法寶,有好幾件。”
慕容衝懷疑地望向陳星,陳星理所當然地說:“隻要王子夜在合適的時候現身,剩下的事,就可以交給我們了。”
慕容衝說:“那麼,咱們隻有兩萬外加馮家的三千人,你當真覺得,僅憑這點人能與三十萬魃軍開戰?”
“三十萬?!”陳星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王子夜到底是從哪裡弄來了這麼多死人?!
“再提醒一次,”項述說,“你又漏算了我,是兩萬三千零一人。”
“必要的時候,”謝安說,“江南的北府兵會提供協助,但我們隻能為你牽製住苻堅,無法直接與魃軍戰鬥。”
江南已經被瘟疫搞怕了,謝安確實不敢冒這個險。
慕容衝沉默良久,仍在斟酌,項述知道他尚不願確定下來,隻因這關係著鮮卑慕容氏全族的存亡,甚至一旦朝苻堅舉起了反叛的大旗,勢必會引發關內五胡的站隊,屆時將牽扯進更多的人。
“你慢慢想罷。”項述說,“先告辭了。”
“等等,”慕容衝答道,“我決定了。”
慕容衝知道時機稍縱即逝,謝安所代表的晉人遠在長江以南,遠水救不得近火尚在其次,真正促使他下決定的,反而是項述。自從述律空接任敕勒古盟大單於那天起,十六歲在川中獵場成名後,平生未嘗一敗。胡人少年俱欽佩武者,項述對許多事更是仿佛胸有成竹,而且塞內塞外傳言,隻要是他點頭的事,就一定會辦到,從不食言。
站在他的這一方,也許才是正確的選擇。
慕容衝提壺,斟了五杯酒,接著取出匕首,割破手臂,將血滴入酒中。
陳星心想不不不、不會吧,要歃血為盟嗎?看起來好痛!
馮千鈞與謝安照著做了,陳星表情抽搐,要接匕首時,項述卻不讓他歃血,說道:“我便算驅魔司的在一起了。”
說著項述朝杯中滴過血,慕容衝說:“敕勒川與陰山群山,北方大地的龍神見證,以鮮卑人血。”
“漢人血。”謝安顯然也很清楚這一儀式。
“漢人血、鐵勒人血。”項述終於承認了自己有一半為漢人的身份,說道,繼而一瞥肖山,抬手在酒杯上一讓,“及長城以北,曾與述律氏締結血盟的匈奴人血、高車人血、柔然人血……等十六胡之血,高句麗人血。”
陳星:“!!!”
陳星想起來了,項述雖已不再是大單於身份,但在往昔敕勒川中歃血為盟時,卻是飲過諸胡血酒的!也即意味著與他結盟,即與所有與項述肩負盟約之人結盟。
慕容衝又補充道:“長城以南,曾與鮮卑人締結血盟的氐人血、羯人血、匈奴人血、羌人血,眾血為盟,以抗暴秦,若違此盟,天人共誅。”
四人先是將酒一飲而儘,陳星待要拿杯時,項述卻將他的那一杯也喝了,翻杯扣在案上。
“具體計劃,謝安會想清楚,屆時再通知你。”項述看了慕容衝一眼,又朝陳星示意,走了。
盟誓既成,慕容衝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氣,走出了這一生裡至為艱難的一步,疲憊不堪地坐在榻上,陪伴在昏迷不醒的拓跋焱身前。
陳星又一瞥拓跋焱,說道:“這幾天有空的時候,我會來看他,換我開的藥方先吃著,彆再吃王子夜開的藥了。”
慕容衝表情看不真切,在燈火所照不到的黑暗裡苦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