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節之夜, 敕勒川雜胡紛紛圍聚到山下,等待“鍛奴”柔然人恭請大單於點起冶世明火, 這將是今夜的最高潮, 相傳柔然人在數百年前的漢時, 乃是匈奴治下的鍛造奴隸。爐火長燃, 如龍焰般, 以示天地洪爐之意。
更象征著敕勒古盟中, 眾多部族將在這巨大的熔爐中凝聚為一體。
陳星:“上次來的時候, 怎麼沒有這個儀式?”
項述看了眼陳星,沒有回答, 眉宇俊朗,雙眸在夜中發亮。
陳星:“???”
車羅風手持火把前來,朝項述行禮。
側畔又有鐵勒人手捧羌笛與古琴等候。
十六胡族長全部來到,項述先從車羅風手中接過火把, 點燃了龍尾。
火焰熊熊燃燒而起, 順著蜿蜒的長龍,緩慢蔓延向這龐然大物全身, 敕勒川十餘萬人,紛紛抬頭看著這壯麗的一幕。
“四海草原俱是大單於之地;普天萬民俱為大單於之民。”
“我等盛讚塞外主人、天下第一勇士述律空之名。”
“願敕勒古盟千秋萬世、水草豐美,敕勒川人子孫萬代、福壽永昌!”
十六胡分列,躬身, 紛以各族語朗聲道, 繼而朝項述跪拜,緊接著, 從火龍所在的山坡伊始,朝整個敕勒川中擴散,所有百姓,各自跪地。
“你不必跪。”項述朝陳星低聲說。
陸影與重明已先行退避,肖山快步趕來,到得匈奴族長身後,學著他們單膝跪地。
石沫坤來到項述身前,阿克勒王妃親自手捧金盤,置於兩人之間。
“今以述律空之名,陰山作證,辭任此位,交予石沫坤。”項述朗聲道,“爾等須奉石沫坤作新任大單於,古盟之誓,不得有違。”
陳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慕容衝與清河公主會選擇在這一個暮秋節中,千裡迢迢來到敕勒川。
項述先除羽冠,放在金盤上,繼而除去印信,摘下璽戒,看了眼陳星,陳星旋即也摘下手中那枚,放在金盤上。項述又接過玉弓,最後放在盤中。
石沫坤沉聲道:“謹遵其令。”
接著石沫坤戴上羽冠、戒指,佩上印信,退到鐵勒眾人中。
項述終於轉身,麵朝陳星,兩人相視。
“再說一次,”項述說,“現在可以說了。”
“說……說什麼?”陳星雖然已在上一次得知項述辭去大單於之位,也經曆了那種難以言喻的震撼,但在這卸任的儀式上,仍然心情如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息。
“二月十五那天,”項述說,“北上長安的路上,篝火前,你說過的話,自己都快忘了罷。”
“你……”陳星想起來了,說,“可以來當我的護法武神麼?”
“可以,”項述答道,“答應你了。”旋即朝身邊武衛抬手,武衛奉上羌笛,項述接過,又說:“但有一個條件。”
陳星怔怔看著項述,火光映在他們彼此的臉上。
“為我的故鄉奏一曲歌謠,”項述說,“權當給他們的交代,畢竟,今天你在暮秋節上,帶走了他們的大單於。”
陳星於是接過古琴,盤膝坐地,將古琴擱在膝頭。項述試了試音,兩人合奏起了古曲。
火焰燃遍長龍身軀,熊熊烈火光照敕勒。百姓中,萬千羌笛隨之而起,回腸蕩氣,響徹長夜。
“浮生曲,”陸影道,“已有太多年不曾聽過了。”
重明與陸影站在火龍之後,瞳孔倒映著明亮的烈火。
“如何打算?”重明問道。
古曲聲音漸歇,陸影答道:“該走了。”
重明說:“這事你必須為孤王解決。”
陸影一笑,朝重明道:“之後呢?去十萬大山,重新召集妖族?”
重明嘲諷道:“孤王豈是這等無聊之輩?不過想去尋找失散凡間的兄弟罷了。”
浮生曲歇,項述牽著陳星的手,與肖山一同繞到火龍後,找到了重明與陸影,兩人便停下交談,看著他們。
項述說:“談談罷,有不少話想說,再見麵時,尚來不及朝你們道謝。”
陸影一看項述模樣,便知道他全想起來了,狡黠地朝陳星一笑。
陳星心想你明明有辦法在卡羅刹就幫項述恢複記憶的,非要等到回來之後,還使了這麼個手段,大妖怪果然狡猾。
“不必謝了。”重明淡淡答道,“你犧牲自己,釋放天地靈氣,救了孤王一命。孤王為你重鑄肉身,兩不相欠。”
“不必謝。”陸影說,“你們都為了一個宿命橫加於身上的責任,願為這神州大地獻出生命亦在所不惜。我等能做的這點小事,何足掛齒?”
這麼說也是,於是項述點了點頭,不再客氣,沉聲道:“當時之事,還有一些未想清楚,若不著急,明天我們找機會聊聊?”
陸影卻微笑道:“生如朝露,時光易逝,今日既然有機會,護法武神何不就此一談?”
陳星聽到這話時,有預感陸影說不定已經下了決定,明天就得走了。重明與陸影,俱是在這天地間活了許久的大妖,尤其陸影更是曆經漫長的歲月,所知絕不是古書秘卷能比的,想打敗蚩尤,還有許多事需要朝他求助,不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陳星朝項述點頭示意,項述沉吟片刻,便做了個“請”的動作。
此時項述已換下了王袍,身著鐵勒族的獵袍,與武士們相似,唯獨顯得華貴了些。得回曾經的記憶後,便恢複了陳星在淝水之戰前與他分彆時的模樣,顯得穩重而胸有成竹,與知道內情之人一同離開山坡,來到古樹下。
漫天繁星下,項述吩咐人上了奶茶,端坐案後,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地敲了敲案幾,似在遲疑,明顯有許多問題想問,卻顯得有點舉棋不定。
陳星卻道:“最後歲星送回了五個人的記憶,陸影,你為什麼會記得?”
“我不記得,”陸影說,“不過是根據肖山告訴我的零碎片段,以及萬法複生的現象猜測得出。”
陳星頓時震驚了,這許多人中,唯獨陸影是不知前因後果,便能將整個過程推測出個八九不離十的。
陸影又解釋道:“我的力量,乃是守護夢境,夢境的產生,與時光本身就有不少關係。能推測出這一切,不值得驚訝。”
陳星“哦”了聲,本想問夢境為什麼與時光有關,但想到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的出現,本身就是對過去的追溯與經曆,便不再岔開話題了。
“歲星離開的時候,我還以為這一切都結束了……”陳星又道。
項述從思考中回過神,打斷了陳星的話,說道:“我們還是先核對一下,彼此尚不清楚的內情罷,也好製定接下來的計劃。”
“很好,”重明沉聲道,“終於有個明理人了,否則按陳星這麼胡攪蠻纏的,什麼時候才能打敗蚩尤?孤王多半都熬不過隻剩這點殘骸的兵主了。”
陳星心道所以你就嘲諷我吧。
但轉念想到,確實項述才是最清醒的那個,得回記憶後,首先便提出了有關未來的計劃,平生所識之人,唯獨項述與謝安有此頭腦。
“陳星最後一次昏迷時,”項述說,“我去了一趟華山。”
“你後來告訴過我。”陳星說道。
項述點了點頭,說:“在那裡,我碰上了蚩尤派來的王猛。”
陳星:“!!!”
這個項述倒是沒提到過,但王猛的出現,也隻是傳話而已,他帶來了蚩尤的口信,邀請項述到幻魔宮去,與兵主做一樁交易。接著便發生了後麵的一係列事。
“幻魔宮就在淝水地底?!”陳星震驚道。
項述點頭道:“不錯。”繼而又將自己是如何穿過那道光幕,以及潮汐古陣之中的王子夜所言,朝他們交代了一番。
肖山聽得瞠目結舌,畢竟他與馮千鈞在陰陽鑒內長安一戰後,便被魔神血所控製,並不知道後來所發生的事。
“幻魔宮的方位確認,”肖山馬上道,“我們就可以解決蚩尤了!”
陸影反問道:“怎麼解決?不動如山已經落在蚩尤手裡了。”
這也是陳星至為煩惱的一環,沒有不動如山,要怎麼打敗蚩尤?
“嗯。”項述說,“得儘快通知謝安,停下在那裡的挖掘,不可驚動蚩尤,直到我們找到了新的可行辦法,或是奪回被煉化的魔矛。”
陳星說:“第二次長安魃亂中,咱們已經試過了,魔矛上的怨氣,不像陰陽鑒般能被淨化。”
“因為它認主了,”重明終於開口道,“不動如山非常特殊。”
數人沉默片刻,項述捋起袖子,將右臂給他們看,說:“龍神賦予我的,正是不動如山上九個符文,有何意義?”
重明說:“此乃驅魔符文,乃是不動明王所留在人間,驅魔之用。據孤王的猜想,應當是蚩尤在煉化神劍之後,符文並未被轉化,而是隨之消散,沒入了天地。燭陰最後又將這股力量從天地間召喚出來交給你。總之,孤王覺得,奪回不動如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沒有必要再去冒這個險,不如想辦法將魔矛摧毀來得更實際。”
陳星道:“那麼我有一個問題,不動明王與燃燈明王,他們去了哪裡?”
陸影說:“在這個世上,你所不能及的地方,超脫時間之外,有著許多光陰罅隙,眾神歸隱後,便離開了神州,居住在時光的罅隙之中。你是不是想朝他們請求,重新鑄劍之法?我看大可不必,連龍神燭陰亦到不了的地方,還是不要奢望了。”
陳星接受了這個說法,點了點頭,又問:“歲星也是從這些地方來的嗎?”
重明答道:“我等對天外天所知甚少,無法回答你的這個問題。”
項述知道最後還是得靠自己了,沉吟片刻,而後又朝陳星說:“歲星離開前,朝你說過什麼不尋常的話麼?”
陳星想起來了,於是將定海珠碎裂,自己彌留之際時,在黑暗裡與歲星的對話,朝他們說了一次。
“偷走的一年?”項述說。
陳星一臉茫然,說:“小季說的話,其實許多我都沒聽懂。”
“可以說死了,也可以說沒死,”重明也是首次聽到陳星轉述意識世界中歲星的話,喃喃道,“什麼意思?”
“應該說是……”陳星疑惑道,“蚩尤當時可以算死了,但潮汐古陣發動後,卻又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