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
朱序走了, 淝水畔集結了秦、晉兩國大軍,謝安、王羲之等人正帶領文官匆忙離城。項述坐在車鬥一側, 謝道韞匆忙駕車, 倉皇離開壽陽城。到得岔路口, 眾人紛紛下車, 朝著壽陽城三拜以祭放火同歸於儘的留守義士。
“我們得走了。”項述注視遠方, 朝謝安等人說。
陳星與項述站在一邊, 王羲之將戰馬交給他們, 說:“保重,來日建康再會。”
夢境中的一切, 竟是顯得如此真實,連謝道韞亦眼中噙淚,認真道:“肖山小師父,就交給你們了。”
陳星用力點頭, 與項述翻身上馬, 共乘一騎,與眾人簡單道彆後離開。
“這隻是一個夢, ”項述說,“不必太在意夢裡的人,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陳星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仿佛就連謝安等人, 亦是活生生的人, 他說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項述迷茫搖頭,陳星坐在項述身前, 被他環過腰,控馬,朝著淝水前線趕去。陳星轉頭看,隻見山嶺的儘頭,呈現出一片模糊,猶如夢境的邊界。
“那天我若非一念之差,”項述說,“就不會離開你。”
風起來了,單騎馳騁在平原上,陳星稍稍回頭,問:“你原本是不想走的,對嗎?”
項述沒有回答,親了下陳星的側臉,陳星明白了,那天項述與他訣彆時,一定有著非常複雜的念頭——項述舍不得他,他們原本可以不在壽陽分開,改為一起去麵對。
假設陳星在那一刻抱住他不放手,假設陳星沒有說出同樣的話,假設項述最終選擇了與陳星一起麵對蚩尤、一起赴死,就不會有定海珠碎裂、時光回溯到三年前的未來。
“試試你的心燈。”項述說。
陳星催動心燈,照耀著黑暗的前路,依舊是萬法歸寂、不辨前路的長夜,心燈之光十分微弱,就像風雨飄搖中,隨時將被熄滅的一盞燈。
遠方淝水的戰場上,幻魔宮從地底升起了——那枚巨大的心臟綻放著紫色的光芒,天地脈開始交彙,四處儘是殺戮與鮮血,猶如夢境中無聲的景色。
“慕容衝!”陳星發現了同樣逆流而上的另一騎。
“看前麵!”項述道,“敵人太多了!彆管他了!”
慕容衝手持長|槍,抿著薄唇,臉上儘是鮮血,一身武袍,竭力斬殺攔路敵軍,氐人、漢人、匈奴人、鮮卑同族……猶如降臨在戰場的修羅。
項述手握不動如山,在戰場另一側衝出一道缺口。黑氣繚繞,控製住了朝他們衝來的千軍萬馬,陳星竭儘全力,手中綻放出心燈,項述一手控韁,另一手單手掄劍,在顛簸之中,不斷接近幻魔宮中央祭壇。
“萬法歸寂,”項述一劍斬翻衝上前的敵軍,擔心地問道,“還會耗神嗎?”
“不會。”陳星發現了,在夢裡時,心燈似乎是隨心而動的,雖不似萬法複生後光芒萬丈,卻並未對心脈有傷害作用。
“看!”陳星抬頭,忽然在那祭壇上,看見了一個人——
——苻堅!
苻堅正站在那巨大心臟前,雙目閃爍血紅光澤。
“你們終於……來了,”蚩尤的聲音緩緩道,“心燈、定海珠。”
陳星:“接下來做什麼?”
“彆和他廢話。”項述喝道,“把心燈所有的力量一起給我!像你曾經設想過的!”
陳星驀然一震,想起他們在很久以前,毫無對策時,自己的念頭就是到得最後的戰場上,燃儘心燈,全力一搏。
“動手!”項述喝道。
奔馬撞開攔路敵軍,項述抬腳一蹬馬鐙,左手摟陳星,右手將不動如山橫扛,大聲道:“跟著我!”
陳星祭起心燈,刹那兩人身前光度提升,在祭壇下爆開,項述化身護法武神,袍襟飛揚,右手持不動如山重劍,握緊陳星的手,飛身上了幻魔宮祭壇!
苻堅正在被魔心釋放出的繚繞黑氣所轉化,一如曾經的項述,但在他的內心深處,沒有陳星所種下的心燈種子。眼看項述借來心燈之光,劍身九個符文刷然亮起,一劍貫穿了苻堅的胸膛!
“孤如今已是天地——”蚩尤之聲狂吼道,“無知至極,竟妄想以你手中之劍,撼動天地脈——”
項述那一劍刺穿了苻堅,苻堅卻張開嘴,狂妄大笑,雙手反而握緊了劍刃。陳星來到項述背後,喝道:“破!”
繼而陳星全力釋放心燈,按在項述背上,霎時心燈透過項述的身體,注入不動如山重劍之中。而在苻堅身後,則是瘋狂爆發、與項述開始爭奪不動如山的蚩尤,魔氣通過苻堅衝擊不動如山,心燈則通過項述開始淨化苻堅的身軀。
項述與苻堅,這兩名神州大地的王者,猶如肩負著各自的天命,於祭壇中央竭儘全力,背後則是掌管心燈的陳星,與凝聚魔氣的蚩尤!
然而蚩尤的力量強大了太多,此時的魔神與天地脈相連,聚攏了淝水上百萬死者的怨氣,心燈在那魔氣的颶風之中已顯得微弱無比。
“項述!”陳星焦急喊道。
眼看魔氣已侵蝕了不動如山,朝著項述的身體倒卷而去,將他雪白的武袍染成了墨般的濃黑,鎏金戰甲竟是被魔氣覆蓋,現出長滿倒刺的勾甲。項述正在瘋狂抽取陳星的心燈力量,陳星雖不至於吐血,卻已感覺到,燃燒自己魂魄為代價,綻放出的心燈之光正在變得越來越微弱。
我要死了……陳星在那一刻,忽然有種強烈的念頭。
接著,陳星放棄了生還之念,一步上前,從身後猛地抱住了項述的腰。
下一刻,項述戰甲上綻放出的倒刺驀然刺穿了陳星的身軀,鮮血飛濺。
“星兒……”項述哽咽道。
陳星已化身光體,低聲道:“項述……”
鮮血在兩人身前漫延開去。
燃燈千裡,光耀如晝!
心燈在陳星臨死前的一刹那鋪天蓋地爆發,陳星化身為光體,肉身儘碎唯餘三魂七魄,魂魄中最後的光芒隨著他的死去而被徹底釋放出來,化為海量的強大能量,就像在萬法歸寂的浩瀚海洋中,重新引動了一股天地靈氣!
隻是,這股靈氣卻是以生命的消失作為代價。
項述瘋狂大喊,雙手持劍,抵住苻堅,將他推向魔心,爭奪到片刻的機會,一劍架在苻堅胸膛上,將他與魔心同時刺穿!
蚩尤發出怒吼,然則就在那一瞬間,陳星的腰墜脫落,一聲鳳鳴溫柔地在這強光之風中響起,陳星的身體再次開始燃燒,漫天火焰飛來,朝著他的身體隨之一收。
“癡心妄想!”魔心瞬間噴發出漫天的魔神之血,汙染了鳳凰,鳳凰馬上轉身,欲逃離這滿是汙血的風圈。然而魔氣與魔血爆散開去,轟然擊中陳星、項述與新生的重明。
世界重歸黑暗。
然而隻是短短頃刻,天地間又亮了起來。
陳星發現自己躺在項述懷中,兩人睡在一間廢舊木屋的榻上,同時睜開了雙眼。
“這又是哪兒?”陳星環顧四周。
項述馬上起身,推開屋門。
“我們失敗了,”項述說,“蚩尤複生了。”
陳星與項述俱身穿單衣,離開木屋,站在高地朝下眺望。
荒原上到處都是魃,死亡的氣息正在神州大地肆虐、彌漫。天色昏黑,天脈隱沒,星辰不再閃耀,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草木枯萎,溪水中散發出一股黑氣。
“應當到了淝水一戰的數個月後。”項述通過推測,大致厘清了事情經過,如果那天他與陳星沒有分彆,而是一起去麵對蚩尤,事情的最終走向,便將得到這麼一個結果。
“重明!”陳星轉頭,發現了鳳凰。
茅屋一側,停著一隻半身腐爛的紅色鳥兒,那是被魔神血所侵蝕的鳳凰,它在心燈釋放出的靈力下重生,再以涅槃之力為陳星重塑了身軀,繼而遭到魔神血汙染,更在萬法歸寂之時,缺乏天地靈氣,甚至無法化出人形。
鳳凰拍打翅膀,艱難飛起,離開山嶽。
“它想帶咱們去什麼地方,”項述說,“跟著看看。”
兩人在村後找到了一匹馬,項述依舊帶著陳星,在這漫長的夢境中,跟隨鳳凰指引,離開山巒,一路往西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