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合一V章(1 / 2)

京華子午 櫻桃糕 18803 字 3個月前

揮揮手,讓奴仆婢子們都出去, 李夫人說起二十多年前的舊事。

“我李家向來子嗣不豐, 到老婦這一代,更是一個男丁也無, 絕了門戶。她們的父親是個南邊來的窮士子, 落了第, 病倒在我家鋪子前麵, 被先父救了。先父極愛讀書人,知道他還未娶妻,便把他招贅進來。”李夫人口氣淡淡的, 藥膳湯水的熱氣氤氳在她臉上。

“卻哪知我們婚後不久,一個年輕婦人找上門來,這婦人自言姓趙, 是外子在家鄉的未婚妻子。我當時年輕氣盛, 問外子這可是真的,若果是真的,便合離了,讓他與這趙氏團聚。我雖商戶女, 卻絕不搶人夫君。外子否認了。”

雖隻聽了個開頭兒, 周祈卻已能大致猜到整個故事。窮讀書人當了負心漢另攀富貴, 舊人進京尋親,再聯想到李夫人“冤魂”之語, 這舊人想來是死了。那畫兒嘛, 自然是高峻自己畫的, 舊情難忘,或良心難安,或兩者兼而有之吧。這種負心漢的事不知道在長安城有多少……

“我也知道那女子說的當是真的,但我也料到外子不會認。吃慣膏粱,哪裡還願意回去接著挨窮?”

李大娘、李二娘姐妹都變了神色,範敬一副不知做何表情的樣子,周祈卻點點頭,人性這東西啊……

“我怪這趙氏不懂眼色,上門給人添堵,便極不客氣地把她趕了出去,又囑咐人盯著些外子。外子那時初來我家,左右都是李家舊人,再說他既已經選了,想來便是我不吩咐什麼,他也不會妄動。”

“後來外子回鄉探親,我讓隨行老仆替我打探,據說,那趙氏當年回鄉便一病死了。老仆去其墳上看過,那墳頭兒年深日久,都成了小墳包兒了。”

李大娘子姐妹並範敬都靜靜地坐著,沒有從這樣的舊事中回過神兒來。

周祈問道,“夫人也見過那幅畫?畫兒上畫的便是這趙氏?”

“見過。我聽見大娘與二娘在一起嘰嘰咕咕地說什麼‘美人’,那時候大娘快及笄了,我怕有什麼不好的事,便問她們身邊的婢子們,知道了這畫的事。我去看了,那細眉細眼的樣子,就是趙氏。”

“對此,高公是怎麼說?”

“我沒問他。當時想著,左右都是爛沒魂兒的了,何苦為了個死人置氣?他願意供著就供著、願意想著就想著吧,總比成日流連花樓,或者弄幾個妖精回來的好。”李夫人幽幽地歎一口氣,“卻不知道走了趙氏,來了阮氏。”

“她們果真長得一模一樣?”周祈問。

李夫人微皺眉頭,想了想,“當年也隻見過那一麵,又隻一會兒的工夫,實在也記不太清了,恍惚覺著是差不多的。”

“我不讓他納阮氏,孩子們隻以為我小題大做,這樣的人,我哪能讓她進門?可這已經不是當年了,這李家哪還是李家,分明已經是高家了……如今他病了,我便是拚得性命,也要把這攪家精弄出去,還孩子們一個清靜!管她是什麼來路,是不是冤魂投胎,便是個活生生的雙頭惡鬼又如何?大不了我與她把官司打到閻羅殿去。”李夫人咬著牙道,說完便咳嗽起來。

李二娘子哭起來,李大娘也滿麵愀然,上前幫母親捶背。

周祈勸道:“是不是冤魂投胎尋仇的宿世因果還不好說,夫人且莫動怒。既然此事全因高公而起,他又突發急症,我們還是先去看看高公吧。”

李夫人身體不好,隻讓女兒女婿領周祈去看高峻。

李家姐妹並範敬帶著周祈來到後一進的正房臥室。

周祈仔細看這位高公。比其妻看著要年輕不少,平頭正臉的,年輕時當相貌很不錯。他麵色蒼白,口唇微紺——肺病、心疾、並昏迷久的人許多都有這般症狀,周祈探一探他的鼻息,輕緩,但還算平穩,扒開他的眼瞼看一看,又把手搭在其腕間,周祈不通什麼醫術,隻覺得其皮膚濕冷,脈搏微弱。

“周真人,家父如何?”李大娘關心地問。

“聽二娘子說,令尊已經這樣昏睡三日了?”

李大娘點頭。

周祈點頭,用拂塵在高峻身上撣了一圈,皺眉道:“高公身上看不出什麼陰邪之術的跡象……高公就這樣突然昏睡不起,之前沒有旁的征兆?他頭晚做了什麼?”

李大娘搖搖頭。

範敬道:“我們畢竟不能時時在身旁伺候,這個還得問婢子們。”

原本跟在李夫人身邊的一個粉襦婢子微微一福,口齒伶俐地道:“阿郎大約戌正時來看娘子,說是從書房過來的,之前跟五郎說了會兒話。娘子腸胃不好,每餐吃不多,故而戌時要墊補點小食,阿郎便與娘子一同用了些。”

李氏姐妹互視一眼,都滿麵淒然。

周祈看她們。

李大娘子輕聲道:“因阮氏的事,二老鬨了許久的彆扭,家父更是一氣之下搬到這裡來住,吃飯也是各吃各的。家父已經許久未曾陪家母用餐了。”

周祈點點頭,問婢子:“不知高公和夫人當時吃的什麼?”

婢子道:“娘子隻吃了一塊山藥茯苓糕,阿郎喝了一小碗桂花羊乳。”

周祈看看那婢子,“倒是好記性。”

婢子愣一下,道:“阿郎難得來陪娘子用點心,故而記得。”

周祈點點頭。

範敬卻皺起眉:“莫非——周真人懷疑有人下毒?”

李大娘和李二娘都嚇了一跳。李大娘拍一下其夫的袖子,“這種事,莫瞎說!阿娘這裡,能有誰下毒?”

範敬尷尬一笑,“我就是看周道長問吃食,突然想到了。”

周祈微笑道:“也不過隨意一問罷了。那些中毒的,大多麵色青黑,劇烈吐瀉,令尊隻是昏睡。”

另一個本來便在這屋裡伺候的小婢麵色一變,“那日晨間奴來叫阿郎不醒,確實曾見阿郎口唇和枕畔略有些奶漬。”

李大娘急聲問:“你說的是真的?”

小婢子趕忙跪下:“是真的。當時忙亂,又聽說郎中要來,奴等便趕著收拾了。”

李大娘看看丈夫和妹妹,又看周祈:“難道真是……”

周祈趕忙安撫:“據貧道所知,心疾等諸多病症發病時也會嘔吐,令尊這個不好說。”

李二娘子道:“郎中也道家父許是犯了心疾。隻是這兩日強喂了些藥,也並不見好。”

周祈想了想,道:“我看令尊病情還算穩定。今日過午,最多明日,某帶個醫術高強的來,讓他診一診。”

範敬並李氏姊妹連忙道謝。

周祈又提出看看那畫兒。

“家父出了事,我們疑心阮氏,便想去找出那畫兒燒了,卻在家父的書房遍尋不著。既然周真人也覺著那畫兒是個關鍵,我便是把書房拆了,也定找它出來。”

周祈點點頭。

說完正事,已到巳末,周祈謝絕了李家留飯的美意,領著小六出來。

陳小六搓搓肚子,笑道:“我還真不敢在他們家吃飯,彆也一個長睡不醒才好。”

周祈笑一下,在這個行當待久了,容易生疑心病,連缺心少肺的熊孩子都未能幸免。

“咱去哪兒吃飯啊?”熊孩子小六問。

周祈拿馬鞭指指光德坊,“去吃小崔去。”這種事落下他不好,況且還得借他府上的郎中一用呢。

陳小六笑了,那敢情好!崔少尹出手闊綽,每次都領著吃好吃的。

懷遠坊走幾步就是光德坊。都是老熟人了,連通稟都不用,周祈便帶著陳小六走進了京兆府衙。

今日是臘月二十六,從明日起,不,應該說從今日午時,便開始放假了,眾官員要麼在廨房收拾東西,要麼坐在一起閒聊。

見周祈走進來,紛紛站起說“元正吉慶”“福壽永延”之類的拜年話兒。

周祈則賀他們“升官發財”。

眾人都笑,說“最會說話的便是周將軍。”

乾支衛亥支雖與京兆有些利益上的衝突,卻也時常協作配合,比如前幾天的升平坊凶宅案,大家便協作得很不錯,周祈又是個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性子,故而麵上大家與她都很過得去——除了鄭府尹。

偏周祈還要問他,“怎麼不見府尹?”

“晨間開了會,府尹便出去了,倒是少尹剛才還在。”眾人也知道她是來找誰的。

正說著呢,便看崔熠進來。

“嘿!阿周,我也正想找你呢!有人贈了我一把西域寶刀,說是大食人鑄的,回頭你幫我看看。”

兩人一起從京兆府出來,周祈簡略與他說了懷遠坊李家的事。

崔熠最愛聽這種離奇古怪的事,一聽就聽住了。

周祈笑道:“我就知道你有興趣,故而趕著來告訴你。”

崔熠笑道:“不隻我,老謝也有興趣,我們一塊去找他!這會子大理寺也該散衙了。”

周祈嘿嘿一笑:“謝家的飯我蹭上過一頓,甚好!要不我們就去他家當個不速之客?”

崔熠拊掌:“大好!我也極愛謝家的飯。”

兩個不太要臉麵的一拍即合,決定去謝家蹭飯。崔熠又格外“周到”,還讓奴仆專門去大理寺告訴一聲。

謝庸回到家,便看見兩個賓至如歸的坐在自己慣常坐的榻上,喝著自己的茶,下著自己的棋,那位周將軍甚至還抱著自己的貓!

周祈能摟上這貓著實花了些工夫,還是謝家老仆替周祈準備了一小碟雞肉條兒,這貓才讓周祈碰一碰,進而摟在懷裡的。

謝庸回來,周祈也沒有把貓還給他的意思。

今天周祈看謝少卿格外不順眼——越坐在他的座位上擼他的貓,越看他不順眼。他這日子未免過得太舒服了!散衙休假的日子,在這麼個小院裡,喝喝茶,看看書,擼擼貓,種種花,還有老仆給做各種好吃的吃食……明明是一樣的同僚,憑什麼自己就得在興慶宮冷屋涼炕大鍋灶?

看來夫子說得對啊,“不患寡而患不均”。從前周祈覺得自己過得還不錯,甚至去崔熠家,看他高堂廣廈金奴玉婢,也不覺得羨慕,如今卻深深地覺得“不均”起來——尤其在那貓見了謝庸連雞肉條都不吃了立刻“叛逃”到他身邊之後。

周祈皮笑肉不笑地與謝庸寒暄,“下官與崔少尹不請自來,謝少卿莫要見怪。”

謝庸抱起貓,順一順被某人抓得有些亂的毛,又安撫地拍拍貓臉,貓回以喵喵兩聲。

周祈似從那兩聲喵喵中聽出些告狀的味道,心裡更酸了。

“一起來,這是有事?”謝庸坐回自己的座位。

周祈隻好坐回客座。

“確實有個有意思的案子,今日阿周去尋我,我想著你定也感興趣,便一起來尋你。”

周祈覺得崔少尹著實夠兄弟,沒說是自己先提出來蹭飯的事。

飯還沒好,三人便先議案情。

崔熠替周祈敘述了一遍,又道出自己的見解:“我是不信什麼宿世冤孽這樣的事的。”崔熠看周祈,“咱們一塊辦過的神神鬼鬼的案子還少嗎?哪次不都是有人在背後作祟?”

周祈點頭:“這李家你們沒去,真有些陰嗖嗖的。倒不是什麼鬼神,而是人心。”

“不說似從畫裡走出、身份成謎的阮氏和她那八月而誕的孩子,也不說方五郎與阮氏及李二娘子的糾葛,也不說方五郎與範姊夫之間隱隱的對立,就單說高峻與李夫人吧。”

“高峻,背棄舊約,攀圖富貴,書房裡卻藏著畫有舊情人的畫兒,他是舊情難忘,還是悔,或是恨?若是恨,是恨自己還是恨妻子?”

“李夫人,頗通算計人心,言談之間,可見強勢精明,且忍功了得,明知道高峻書房藏了這麼一張圖,卻多年來佯裝不知;反對高峻納阮氏,但高峻堅持,李氏也便忍著,直到高峻一睡不起,昏迷幾日,估摸是不能好了,李氏便拔除阮氏。”

謝庸聽他們說案情聽得入神,端起杯盞放在嘴邊,突然想起來這是周祈的,略不自在地抿抿嘴,把杯盞又放到案上,往周祈那邊推了推。

周祈拿過杯子,把裡麵的薑茶一口飲儘, “這樣兩個人,多年來,一直同床異夢吧?那高峻昏睡前晚可是在李夫人那裡吃過東西的……”

崔熠笑道:“我早就說,不婚不娶保平安!阿周,上回那個士子真不行,老謝都說孟浪,那種人根本配不上你。”想起跟周祈一塊鑒寶刀、騎名馬、獵兔子,喝酒下棋打牌聽曲滿長安城亂竄的過往,崔熠加拍一句,“在我眼裡,就沒人能配得上你。”

周祈本來想瞪他的眼笑得彎起來,胡吹回去:“我也覺得京中貴女少有人能配得上你。”又同情地問,“這新年元正,長公主又該讓你相親了吧?”

崔熠深深地點頭:“過年,難啊。”

周祈也知道他的艱難:“過年了,你們這種總要到處走動走動。那些同族長輩,皇室宗親,還有老大臣們恐怕都要說一句,‘何以還不娶新婦啊,莫要太挑剔’。”

崔熠的頭都快點到食案上了,“我太難了……”

周祈寬他的心:“其實你便是娶了新婦,他們也要問的,‘何以還未有子’?便是有子,也要勉勵你兩句‘多子多福’。這種事,看開就好。”

崔熠卻讓她勸得越發看不開了,原來娶了新婦也不算完啊……

謝家老仆帶著羅啟、霍英端上飯菜來。聽了他們的話,老仆皺皺眉,憂慮地看一眼謝庸,好在大郎隻是抱著貓在那裡坐著,並不摻和,不然以後成家立室也很堪憂啊……

老仆又著意看看周祈,明明這樣美貌明達的小娘子,還是個將軍,如何就不願婚嫁呢?老仆轉念又一想,若她早嫁,還有大郎什麼事?無端的,老仆就覺得這小娘子與自家阿郎般配。你看,連胐胐都讓小娘子抱呢,旁的生人可不行——而全然忘了自己那盤雞肉條。

三人都淨了手,重新歸坐。

因下午還有事,謝庸又是個不飲午時酒的,周祈和崔熠也不喝酒,三人一起吃飯。

老仆特意指著一道臘肉什錦炒飯對周祈道:“將軍與崔郎來得晚了些,來不及做那道蒸的八寶飯了。將軍嘗嘗這個可還入得口?”

謝庸有些詫異地看向老仆,老仆笑眯眯的,謝庸又扭回臉來吃自己的。

周祈老實不客氣地盛了冒尖兒的一碗,嘗一口,猛點頭:“好吃!”

老仆笑了,“將軍,還有崔郎,下回早些來,奴給你們做最拿手的八寶鴨子吃。”

周祈再猛點頭。

謝庸溫聲對老仆道:“唐伯快去吃飯吧,一會兒就涼了,不用來照顧我們。”

老仆笑著退下,臨走還給周祈添了一碗湯。

崔熠未免有些羨慕,“阿周,你說你怎的就這般招人待見?我那婢子阿棠、阿梨時常問,‘怎麼近來不見周將軍來耍一耍?’便是的盧他們聽說去興慶宮傳信兒,也爭著搶著去。”

周祈舀一個魚丸子放在嘴裡,吃儘了才若有所思地道:“這大約就是天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