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1 / 2)

因是王旦在難得清醒時下的指示, 陸辭甫一踏入相府,就被下仆們簇擁著進了後院, 到了重病的王相所臥的寢房門前。

陸辭輕輕地吸了口氣,親手推門而入。

王旦已比前些時日去中書省的時候,還要再瘦上幾分,全身幾乎隻剩下骨架了, 此時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

唯有眼睛炯炯有神, 還是陸辭記憶中的明亮。

他正溫聲同喂自己參片的下人說著什麼,門忽被推開, 明亮的陽光投射進來, 讓一直棲身於幽暗臥房中的眼一時間很是不適應,不免眯了眯, 才慢慢地看了過去。

“王相。”

陸辭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 向王相真心實意地揖了一禮。

王旦顯然已虛弱到了極點,聽得陸辭的聲音後, 還是昏昏沉沉,半晌才消化了這話,也認出了陸辭,不由微微地笑了下:“總算回來了。”

陸辭莞爾,一如初次被召見時的溫文爾雅:“王相相召, 我定回歸。”

王旦笑著, 剛想說話,就被一連串激烈的咳嗽聲剛給打斷了,許久後才平複一些, 斷斷續續地開著玩笑:“我看你在汾州風生水起,怕是樂不思蜀。”

陸辭眨了眨眼,並不否認,隻是極淡地笑了一笑。

他自打進門就發現了,房間裡頭其實聞不到多大的藥味,倒是有參片湯的特有清香縈繞。

正因如此,他心底的最後一絲僥幸,也宣告破滅。

若是還熬藥喝藥,哪怕希望微乎其微,也到底象征了一線轉機;現隻熬參湯,便是連對此最不甘心的皇上都默認了再無可醫,隻努力讓病人的這最後一口氣拖久點再咽下去了。

陸辭心裡倏然無限哀怮,麵上卻是忍住了,眉眼輕斂,不顯得多麼傷懷。

這樣在彆人眼裡幾乎稱得上是冷血無情的反應,被王旦看到後,反而是更滿意了。

他寧可承受這難以言喻的病痛,也要死死咬住這口氣不咽的目的,可不是為了聽人替他哭哭啼啼的。

而是就此倉促地撒手人寰,他不放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唯有竭儘全力地去填補一二,才能談得上瞑目。

王旦眼底儘是遺憾。

——上天為什麼不再多給他一點時間!

“你,坐下。”

王旦吃力地擠出這麼一句後,就半閉著眼,急促地呼吸著,竭力恢複一些元氣。

陸辭依言坐到擺在床頭的木椅上,前傾俯身,仔細地凝視著那張如紙般蒼白的衰老麵孔,極溫柔地握住那如與乾柴無異,隻剩嶙峋瘦固的手。

他相信,哪怕是再鐵石心腸的人,在親眼目睹眼前一幕後,也不可能不為此感到震撼。

求生意誌強的人比比皆是,但能支撐著王旦堅持到這步的,卻是天下蒼生,而非骨肉血親。

這麼一算,能與其比肩者,就寥寥無幾了。

陸辭心裡是空前的寧靜,認認真真道:“請王相吩咐。”

王旦為保留說話的力氣,索性也不睜眼了,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輕道:“王欽若回不來,卻還有丁謂在。”

再多的提拔之情,在利益不斷衝突局勢前,就顯得不堪一擊了。

尤其寇準素來是不屑虛與委蛇,四處樹敵的做派,丁謂根本不可能與其朋結。

然而大宋國力,卻是經不起折騰了。

陸辭沉靜道:“我明白。”

王旦無聲地勾了勾唇角,繼續慢吞吞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寇準……不是他的對手。”

關於這點,陸辭也明白。

他默然片刻,卻是低聲詢道:“王相是讓我幫他,還是讓我替他?”

幫,自是與寇準為朋結黨,為其掃清前路。

替,則是韜光養晦,不參與進朋黨的鬥爭中,關鍵時一網打儘。

這一問是輕描淡寫,然真正寓意,可謂昭然若揭。

若換作平時的陸辭,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問出口的。

若換作是平時的王旦,也絕無可能接受這份表露無疑的野心的。

但在這宰輔將死,朝廷要風雨飄搖時,聽得這魄力十足的一句問,王旦不禁愣住了。

他意外地打量起了麵容沉靜的陸辭,眼底帶著顯而易見的訝異。

最奇異的是,在聽到這話後,他病了許久一直懸在半空的心中大石,竟是破天荒地落了一顆。

——即便隻是一顆,也是再難能可貴不過的了。

王旦發自內心地笑了。

他縱咳嗽不止,吐詞卻還是清楚的;就如他此時油儘燈枯,心卻還如明鏡一般:“你若不問,便是幫;你既問了,自是替。”

他自是明白,往往是不問的人,屆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替;唯有問出口的人,才會真心願意選擇幫。